太康七年秋日的寒意在不知不觉中侵入长安城,白天叔衣还叮嘱了切勿用寒气重的冰砖,到晚上秋风一起,连南边的窗子都要关严实了。
夜里大宫女换进来两床稍微厚实一些的褥子,申容才睡下。
刘郢是说晚上来,可也是等她晚上睡熟了才来金阳殿。迷迷糊糊间她都还听着人在前堂说话,大约是刘郢在和尽善抱怨天门殿里头的事。
“前两日不提、白天也不提,到夜里忽然想起来了,抓着就是一通问,就是这脾气,要有什么事非得当即处理,管人困不困,明天再做成不成的。”
刘郢的话一落,随即又传来尽善谄媚的笑声,“陛下理政多年,还没出过休息大半年的,如今才拿着权,自然是希望尽快弄清楚,何况里头不是还涉及好多人嘛?”
“可事总得一件件做,人也是要休息的,要这么折腾下去,人人身子都得垮,寡人倒算了,毕貹那老头估计是差不多了。”
“嘿嘿,那您回头要不往相国府上送些补药过去?”
“你去安排吧。”
细细碎碎的声音传到后室,申容在帐中翻了个身,昏昏然的神思还在想:刘郢对尽善这个中人还真是信任,不仅同他说政,还同他说起成帝来了。这个尽善,倒真是个人才,瞧着这么不踏实的一个人,偏就惹得刘郢喜欢。
这神思也就清醒了一小会,天一凉快起来,人的倦意也浓,没过一会,她便再次沉睡过去。
连刘郢什么时候上的榻都不知道。
夜里时不时地起着风,吹得后窗外头的树叶簌簌作响,申容被扰醒,半搭着眼恍了一会神,而后不知过去了有多久,便又再度回归了梦境。
梦境里朦胧苍白,她置身于一片陌生的湖泊,随着一道闪电的划过,将风平浪静的水面卷起阵阵波浪,她再无支撑地往下坠落,身边又反反复复现出了上一世从生到死的所有画面。
从绥阳安宁里,到长安皇城;从起初见着刘郢时的欢喜,到最后冷宫的那一杯毒酒赐下……
“若不是父皇定下的亲事,朕都不会多看你一眼。”
“娘娘,这是陛下亲赐的酒,您准备准备,该上路了。”
夜空中忽有闪电划过,瞬间照亮了这座为黑夜所笼罩的刘家皇城,也将漆黑一片的宫室点亮。她猛地从梦中惊醒,那杯毒酒仿佛刚刚下肚,里头传来一阵经火烧过的滚烫,可手脚却又如同浸在冰水之中,冻入骨髓。
刘郢已经面向她睡着了,兴许是察觉出身边人的动静,只过了短短片刻,他便一同转醒。
“怎么了?”
连这声音似乎都没怎么变,从最开始稍显稚嫩的少年嗓音,到后来渐渐沉稳、冰冷、默然……直至最后一句完全卸下伪装。
她恍惚着往黑暗中凝视过去,望向了这张令她既爱、又恨的面孔。
雷声终于在此刻落下。
“你会杀了我吗?”
光影下,女儿一头乌黑的长发垂落腰间,脸色苍白。
刘郢起先还没怎么听清,怔愣过后,才回神拼凑起方才的话。他的笑声里似乎是觉得这话充满了荒谬,“我为什么要杀你?”
太子夫妇的恩爱别说是他二人自己了,就是放到宫外头都人尽皆知。从太康四年相识至今,就连吵过的架都屈指可数,而且要论真正的隔阂,二人是从始至终都没有过的。
夫妻间举案齐眉,如鼓琴瑟,如何能用到“杀”这个字眼的?
“是啊——”于是她跟着屏住了呼吸,“你为什么要杀我呢?”
话说完,连她自己都不确定是在问谁,兴许是上一世的刘郢,又兴许是自己心底的刘郢。
见眼前人的模样太过正经,刘郢收了笑,目注过后,才终于发觉出里头的不对劲。
“你是不是梦魇住了?”太子很自然地将她搂入了怀中。
两三年夫妻下来,自是情深意重,若不是申容的心里存着两世的记忆,她并不会抗拒这份来自丈夫的宠爱,可这一刻她的身子僵硬,就如同周岁宴那日,在奇宝湖上被刘郢抓住了手。
这样的亲密,她下意识地想推开。
可抬手的同时,内心最深处却又是那股无法磨灭的渴望……
对面人的眉眼是天生自带的冷漠,不论是在谁面前,哪怕是到了他需要讨好的帝后面前,那股冷漠都不能时时刻刻伪装完美,了解他的人只需用心去观察,总能窥视到内核真正的情绪。
可唯有面对她时,刘郢的温柔似水似乎才是真,才不必套上伪装。
你说这样的区别相待,又怎能令人不沉溺其间?
尤其那个了解他的人,还正是申容。两世缘分纠缠,这世上再没有比她更了解刘郢的人存在了。
她猛然一抖,闭了闭眼。
雷鸣过后,便是如瓢泼般的雨水从天而至,雨落屋顶,又从屋檐顺着落到廊道边,吵吵闹闹的,却又莫名抚平了人心底的焦虑。
这股挣扎并没有持续太久,她微末地叹了口气,最终顺势抵在了身侧人的怀里。
好在刘郢也没有追问下去。他当然不会知道这句问话的背后代表着什么,就和往常一般,轻柔地拍着她的脊背,又低头吻上了她的额发。
好似当真这天下间,再不会有比他待她更温柔的人了。
*
卯辰太子照旧按着时间从榻上起来,今日并非朝会日,可因为名单上的人还没完全调查清楚,成帝自昨晚起逼问得紧,所以底下从太子起,乃至三公往下,所有人统统都别想有个安生日子的,连正常休沐都不成。
太子走后很久,申容才从帐中睁开了眼,昨晚半夜惊醒,后来她再睡了很久,倒是一直平静无梦,不过起来也是腰酸背痛,原本想唤贾太医过来看看,正遇着明生来回话。金阳殿的殿门便被锁上了。
如同往前一般,茵梅和元秀两个大宫女都不曾靠近,就守在前堂,单明生自己往后室去回禀。
“是司直府出来的人,要拿的正是印章。”明生照前几次一样,伏身在地,额头贴膝,并没有抬眼打量一眼眼前的储妃。
“原来是田子士啊。”申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