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的高人就是陈文默,她跟在他身边,多少耳濡目染了些察言观色的本事,平日里她还好问,陈文默也不藏着,总是说与她听。
如今出师未捷,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袁若卿本就没打算一试即成,她是个习武之人,对人身形格外敏感,她瞧着这老板八成是个练家子,倒更是对他这瘸了的腿好起奇。毕竟是痛处,本不想直接问,打算借算命的由头套话出来,竟是没套成。
她眼珠子转了转,又送嘴里一个馄饨,嚼烂了咽下去,小声戏谑道,“我瞧着你腿脚不好,可是出去吃了花酒,让你娘子给打瘸了?”
老板呵呵笑出声,凑过来也跟着用气声回,“我要是真出去喝了花酒,”他朝孩子娘努了努嘴,“那哪是瘸条腿的事,老命就直接交代了。”
袁若卿跟着弯了弯嘴角,又一只馄饨下肚。
“想知道?”他忽地拿下巴指了指自己右腿,“给你看看。”
说着左脚尖踩下右脚鞋跟,破布鞋子整个脱下来。
她还纳闷他为何突然脱鞋子,打算喝口汤再细究,端着碗余光瞥见鞋上似有不对劲,猛地抬头,定睛一看,一口汤呛在了嗓子眼里——他竟只有半个脚掌。
袁若卿本以为他跛是有腿疾,不想症结在脚上。哪怕缺上一根脚趾行动都会受限,更遑论五根尽数斩没,还连带着脚掌也没了半个。
“这……这如何弄的?”她心有戚戚,脱口而出问道。
“得罪了人。”老板风轻云淡笑了声,眼皮子却垂了下去,“脚让人砍了一半,本来只砍指头就行,他们跟我有仇,那把刀也快,一刀下去半个脚掌也没有了。”
不远处的孩子娘朝这瞥了不知多少眼,他们这会子说话没避人,那头也听得清清楚楚,是以女子接起话茬,“都说官匪勾结官匪勾结,他这个‘匪’可让当官的害惨了。”
老板心虚地朝女子看了一眼,自己又把鞋子重新趿拉回脚上。
“匪?他还做过匪?”袁若卿蹙眉看着不远处擦手的青衣女子,又看看老板,一脸不可置信。
“可不,山匪头子,专门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呢!”女子恨恨地说,也分不清她的话是真是假。
袁若卿收回目光,上下扫看对面的老板。老板手肘支着矮桌,目光没在她这,在他娘子身上。
“你家官人如此……真是人不可貌相,呵!”袁若卿顾自感叹。
老板回过神来,不置可否地连连点头,“是是,我娘子说我是我就是。我凶悍无比坏事做尽,我娘子还不惧我,还对我不离不弃,此情可感天地呢!”
说着又把目光投到了不远处,看得那女子难得地红了脸,却在下一刻又赏了他一记锐利眼锋。
袁若卿哂笑一声,忽地想起女子方说他早年上过当,还差点把自己折进去的话,再看她谈及老板脚伤的态度,八成话要反着听。
她叼着勺子思索片刻,悠悠道,“让人害了,还给扣了个匪的帽子不是?”
老板低头打枯树墩子角顺了根狗尾草,捏在手里转着玩,“大师终于悟出来了。”
他不避讳,说让袁若卿当听个故事,就把当年事讲了。
老板原是一刀客,儿时丧父又丧母。流寇作乱那几年跟着同村一个长他四岁的哥漂泊他乡。半路阴差阳错拜了师,囫囵学了几年刀法,就让师父放出去给人走镖,收的钱孝敬师父,师父再酌情给他们分点儿辛苦钱。
他师父懒散闲人一个,徒弟出师了就只顾收钱喝酒,倒是待他们也算不薄——那时候有的吃有的住已经足够感恩戴德了,他老人家脾气还好,不常训诫徒弟,他过的也算是人上人的神仙日子。
后来师父喝酒喝死了。他们十几人原靠师父拢着心,尚能在一个屋檐下一同孝敬他老人家,他这一走,人心散了,几月不到就走得七七八八,各自奔前程,破草房子里只剩他和两个师弟。
三人依旧在镖局挂着名,有活就出,没活就山上山下地游荡,赚的不多,活得倒是恣意洒脱。偶尔借着会些拳脚功夫出去行侠仗义主持公道,久而久之颇得人心,尤其是领头的他,在当地一度被人把名字刻在墙上参拜。
他也结识了不少忠肝义胆的挚友,这些人都是同他一般大的愣头青,十几个人酒到酣处一合计,居狼帮就这么成立了,还特意找来个穷秀才拟了份帮规,上山辟了块无人荒地自建了个像模像样的寨子用来划拳吃酒摇骰子。
袁若卿听到这里口水都要流出来,简直是她梦中肖想的逍遥地。
可惜好景不长,居狼帮心中只存着“义”字,空有一腔孤勇,是以得罪了不少乡绅名士。
这些乡绅有的打着欺民霸田的主意,有的悄么声地自己捞着油水。他们没兴风作浪地替人出头时,村民自个儿哪敢多言,巴不得上赶着拍里长马屁,有时还怕马屁拍不响踩一脚别人取悦他们。
可他们来之后就不一样了,胆子大的村民敢找人评理伸冤了,这怎么成?
几个平日斗得你死我活的乡绅也不斗了,脑袋凑在一起想了对策,当即几人各拿了不菲的钱财来凑在一处,央个其中颇有威名的拿去孝敬县太爷。
知县掂量着沉甸甸的金银,连连说着怕激起民乱不好办。献货的是个人精,早留了小半箱银在家,知道这话意有所指,当即着人回家再抬银子来,县太爷面儿上才缓和几分,叫他们回去等消息。
不久知县将居狼帮的提溜过去问话。逮人的没个好脸色,个个寒着脸推搡着他们走。知县倒是和颜悦色,一脸菩萨模样,还斥吏役没轻重。可几句话他们就明白了,原来意在拉拢他们要将他们献给上头的知府大人。
知府刚上任,人家都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知府大人可倒好,一把火都还没烧起来,差点让人给他点了。不知原来都做了什么勾当,他仇家格外多,三天两头一波又一波。十几差役招架不住,又调人过来,可惜不出几天又都断了胳膊瘸着腿地回来诉苦,他抚恤银子都快发不起了。
若是能将他们物尽其用拿去保护知府大人,既替人消了灾,又朝上头买了好,简直是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可惜他算盘没打响,就叫馄饨铺老板给按灭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