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脸色有些恹恹的。
自然没有人敢提起刚刚结束的那场惨烈战争,新年伊始,为了让这个帝国的年轻统治者舒心,大臣么无不选择了最轻松吉祥的话语。
皇帝听完大臣们所奏的事,轻轻挥手便宣布散朝。
内殿里有内侍服侍他更衣,缓步出来的时候,杨诚信早已在外等着。
杨诚信是周太后的亲侄子,也是皇帝的表兄,皇帝与他并不见外,略略问了些盱眙民生,便沉吟着问:“羡王可有消息?”
只要有皇帝一日,他的亲弟弟便注定要过着这样遭受排挤猜忌的日子,杨诚信对这一点很是了解,自然也懂得如何投皇帝所好,连忙答道:“羡王在盱眙任转运使,别的都好,只是赋税加重后盱民反弹太大,羡王擅自将四抽一改成了五抽一。”
皇帝冷哼了一声,脸色有些铁青。
隔了一会儿,杨诚信小心翼翼道:“滇侯那边,陛下该如何抚恤?”
“不是赐了厚葬,也追封了么?”皇帝脸色沉了沉,“死都死了,还能怎样?”
杨诚信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当即咽下了口中的话,连连点头道:“是。”
话音未落,内侍进来通传,“陛下,陆大人到了。”
“让他进来吧。”皇帝略略颔首。
陆元洮着严整的官袍,整个人显得丰神俊朗至极,缓步踏进,先对皇帝行了礼,方才看了杨诚信一眼,略一躬身:“杨大人。”
尽管陆元洮官阶不高,杨诚信却不敢怠慢,连忙回了一礼。
“战后抚恤的事,元洮你还有何建议?”皇帝慢悠悠地问。
皇帝因为好大喜功,吃了这个大亏,陆元洮心中清楚,却不动声色道:“陛下可知,去年的国库的收入,十之二三,来自川、盱?”
皇帝有些奇怪他此刻忽然提及这个,应了一声:“江南涝灾,关中又旱,朕知道。”
“可是川、盱也是一场大旱,朝廷并未赈灾,反倒加重赋税,甚至派出羡王作为转运使,可见……”陆元洮顿了顿,淡声道,“盘剥之重。”
皇帝抿了抿唇,良久,忽然一笑:“朕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川、盱之地,蛮夷之民,多负担些,原也是应该的。”
“原本那一处地方民众秉性温和,倒也无所谓,只是这一次折损了三万青壮年男子,连滇侯世子都没了,税率却依旧不更改……陛下,指望一个羡王在那里压着,只怕会有事。”
皇帝凝神想了想,轻轻低头,转动拇指上的翠玉扳指,淡声道:“现在不是没事么?”
陆元洮淡茶色的眸子,在皇帝漠然的脸上凝睇半晌,对他此刻内心的想法了若指掌。
皇帝是巴不得川、盱出了事,最好借乱民之手解决了羡王……再不济,也能给羡王追加一个监管不力的罪状。
呵……真正是,目光短浅。
他自小便与皇帝及羡王熟识,也清楚皇帝的心结,却只能说,谁来坐皇位这件事,立嫡不立贤,真当是天注定的。
心中虽这般想着,陆元洮面上却并未展现丝毫,只是谦卑地低下头,缓声道:“川、盱一乱,今年的国库,便撑不过三个月。”
皇帝盯着这个年轻人,悚然心惊。
羡王是要对付的,可是国库的银钱,也是国之根本。
若不是他这么一提,只怕自己还没想到。
皇帝虽不惧盱眙的蛮子,只是要撑过眼下这一阵再说。
“那你看,这片刻之间,要如何才能稳住那边?”皇帝沉吟道。
陆元洮抿了唇角,轻声说了两个字:“联姻。”
皇帝凤眸微挑,笑道:“如何联姻?难不成要我靖康朝的金枝玉叶嫁去那里?”
“滇侯有一女,蔚珍郡主正当婚配的年纪。”陆元洮缓缓道,“依陛下看,宗族子弟中,又有何人能娶了这位郡主,自此长留盱眙呢?”
皇帝唇角的笑意更浓了一些,“羡王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
“倒也是良配,只是羡王少不得要在那里多留几年了。”陆元洮点头称是。
“我这弟弟,倒还嫌京中乏味呢。”皇帝笑道,“如此倒也了却一桩心事。”
陆元洮拱了拱手手,轻声赞道:“陛下英明。”
轿子一路摇晃着回府,陆元洮微微合着双目,却蓦然间想起了两年前……
素来娴静优雅的妹妹,从未有过这般惊慌失措,哭得双目红肿:“大哥,先皇明明将我指给了羡王,如今他还在外征战,我若是入了宫,以后如何自处?”
先有天下,再有家,是陆家的祖训。
龙椅上那个人,尽管并不是陆元洮心中所称心的皇帝,可是他天下尽握,还握得十分稳当,自己便会竭尽全力地去辅佐他。
明知妹子心中钟意的是羡王,也明知皇帝将她接进宫,不过是为了证明,如今他比这个弟弟强了百倍不止,可是陆家还是如皇帝期许的那样,先退了婚,将妹妹送进了宫。
幸而羡王倒是淡然,并不说什么,大胜匈奴后班师回朝,甚至还为皇帝送上了贺礼……一匹来自大宛的汗血宝马。
只是京中传言烈烈,更有嘲笑羡王吃了哑巴亏的,不计其数,哪怕是他的战功彪炳,却被这些闲话夺了风头。
后来羡王很快地接任川、盱转运使,只怕也与躲避这些流言有关。
想到这里,这个素来不动声色的年轻人,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人生在世,谁没有些不如意的事呢,何况如他们这般天生承受着家国期望的,若是执着于情愫,为了一个女子死去活来,未免也太过可笑了。
正在沉思间,轿子忽然间一晃,似是停了下来。
陆元洮正欲掀开轿帘,忽听轿外有人大声道:“陆大人,宫里传来的消息,良妃娘娘刚刚诞下龙子。”
皇帝并未立后,如今良妃生下的便是长子。
对于帝国来说,这大概是这个萧条的一年始端,唯一的一个好消息吧?
陆元洮慢慢闭上了眼睛,唇角微勾,淡声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