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捡到他的那一天,河刚刚解冻。
他穿着一身染了污渍的米色风衣,干瘪的站在立交桥阴暗的桥洞里。
没有人会站在那个没有光线,遍布潮湿的地方。更何况距离他脚边不足两厘米的地方,还趴着一坨狗屎。
我停下车,点起一支烟。想看看他会不会踩到。
烟吸完,分针也走了半圈。但他却一步不动,只是来回交握着苍白的指节。
也是。
零下六度的户外,还穿风衣,不冻僵才怪。
我抬手看一眼表,时针指向八点钟。距离新年音乐会开场,还有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就算是堵车也还来得及。
换鞋,掉头,上外环,本该是一气呵成的事。
但我从倒车镜里看见他面前停下一辆面包车。车上下来三五男女,与他攀谈。
话说的不算久,站在他面前的男人就从羽绒服夹克里掏出一张皱巴的五十块送到他手里。
他捏着脏币的指缝里有很多泥,像他的脏风衣一样让人厌恶。苍白的十指不断在那张纸币上摩挲着,而后露出一个不算笑的笑来,紧跟着那男人摸索着车门,上了车。
哦,他还顺道踩了那坨屎。
他真脏。脏的让我厌恶。
但人总是贱。就像我恶心他,却又太想要他肮脏的风衣下,那一把薄弱的骨头。
于是我追尾了那辆面包车。
面包车的司机骂骂咧咧的走了下来,心疼的看着他车上的创伤。但他看向我的车标时,眼里明显闪过了一丝精光。
“哎哎哎,你这怎么开车的?这么大的地方,你都能追尾?我这车可……”
天太冷,我不想听他叨叨。
“不好意思,新手,女司机。”
我说完,走上前去打开了面包车的车门。就着车内昏暗的黄光,我看见了那个脏污的男人。
他腿上坐着个胖女人,五指像软虫一样死死缠绕着他苍白的指节。
“不脏吗?”我朝着坐在他腿上的女人,笑着问。
“你有病啊。”那女人怔了片刻,竟维护起他来。
“他刚踩了狗屎,别脏了您的车。”
女人的眉间结起方方正正的一块硬肉,而后低头去看他的鞋。
“我去。”她咒骂一声,像是被火燎了一样从他身上下来,松开了他的手。
“对不起…对不起…”
离开那软虫,他面上竟闪过一丝凄惶。而后慌乱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纸,摸索着前方的椅背,弯腰去擦拭肮脏的鞋面。
“你怎么事儿?”司机在我身后,有些不耐烦了。
“哦,我来看看有没有人受伤。看着人都精神就行。师傅您别着急,我已经报警了,一会等交警来处理,该赔多少我都认。”
交警这两个字让那胖女人有些慌了,她看一眼身边正佝偻着身子擦拭鞋面的人,着急道:“哥,这…”
“赶紧的,让他先下来。”
司机粗鲁的打开车门,一把将他扯了下来。
身后是马路牙子,他一脚踩在棱角上,重重的磕了上去,牵出一丝呻/吟。
但他似乎摔惯了,极快的爬摸着站了起来。
我看的有些反胃,因为他实打实的摸到了一口痰。
抬手看了看表,已经八点一刻了。如果不堵车,再走VIP通道,还来得及。
我转过身,从钱包里取出一叠,递给司机,“我带的钱不多,这些够不够?”
司机一把揣过,喜道:“欸,早知道,私了就得了呗,报什么警啊。”
“害,我不是怕我钱没带够嘛。您要是着急有事儿,不如先走,我在这跟交警解释。”
“行。”司机上了车,不忘朝我补一句:“小姑娘以后开车注意点,别毛毛躁躁的。”
“成。”我笑着应。
面包车开走了,立交桥下的冷风里就剩我和他。
他似是还没回过神来,呆滞的立在原地。
我走过去问:“五千一次。做吗?”
“做。”
他应的太快,像跪地乞食生怕施舍者反悔的猪狗,也像泡在便溺里的蝼蚁。
我突然觉得不值。
“你不问我要你做什么?”
他的胸口不住起伏,眉也拧成一节一节,不知是不是忆起了什么不好的事。
“只要…别要了我的命…就…行。”
愚蠢,廉价,肮脏,软弱,却过于美丽。他真是造物主的恶趣味。
我又看了一眼表,八点二十二分。现在如果开快点,就算错过了《凤凰进行曲》,也还能赶下半场。
“你…走了吗…”我良久没有出声,他便忍不住问。不难听出他刻意拿捏了声线,好像在乞讨怜悯。
除却这副皮囊,他总是能精准的踩在我的雷区。就像桥洞下,他在我临走时踩了那坨狗屎,上了那男人的车一样。
“把鞋扔了。”
“我…”
“别脏了我的车!”
我一吼他,他瞬间就静默了下来。阴冷的桥洞里,他脱去那双鞋子后,又脱下风衣包裹住它们。
“这样就不会脏了你的车。我…就这一双鞋。”
我没有应声。静静打量着他穿在里面的白衬衣,和外搭的一件灰色毛线针织褂子。虽有破洞缝补的痕迹,但起码比那风衣干净些。
我没再逼着他扔掉那双脏鞋,反施舍给他钱包的一角,让他抓着,领着他上了车。
车里的暖风还开着,烟味被吹尽之后,留下了香水的后调,是柑橘香。
“喜欢这味道?”我随口问了一句。
“啊?”
“看你没再虐手指了。”
他咬咬嘴唇,又把指节绞在了一起。
“小时候喜欢吃橘子。”他说完,顿了顿,尽力在笑:“你喜欢吃吗?”
这种勉强的附和让我更后悔没去听音乐会。我懊恼的踩了一脚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