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老墓葬中的壁画《阿尼纸莎草》里绘有古埃及最古老的神衹——阿努比斯。他单膝跪于审判之秤面前,一边放置象征真理的羽毛,一边放置轮回转世者的心脏。如果死去的人一生行善,他的心脏就会轻于羽毛,飞升天堂。可若他坏事做尽,心脏便会重于羽毛,直堕地狱。
我面前的孔乔皮肤洁白,精致易碎,若单论样貌绝不会让人联想到黑皮肤、胡狼头的阿努比斯。但光线渐弱,夜幕即临的此时,他却与阿努比斯一样,也手持一杆秤,立于我之前。
这秤的一边放置爱恋,另一边放置才能。还未等命运的天秤自己倾斜,他就替它做了选择。
孔乔说:“不是这样的。”
他是在告诉我,才能在情感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为了虚无缥缈的爱恋,他自愿放弃机遇,放弃前程,放弃上帝慷慨赠予他的天赋。
他像个皇帝。
像个比阿努比斯还要傲慢的神衹。
“我看门没关就直接……”
我顺着突然出现的声音回望,看见了梁音。她瞳孔紧缩,望着我呆滞的道:“…吴…蔓?”
“梁音,好久不见。”
面对我伸出的手,梁音竟后撤了半步,她的目光在我和孔乔身上来回转换,最后怒目定格在我身上,提声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是我租下的公寓,我为什么不能在。”
“你跟孔乔说了什么!”梁音说的不是问句,她也并不在乎我的回答。她急急奔至孔乔身侧,抓住了他的小臂,“孔乔,她说的话一句都不可信!她跟你提什么条件了?你没和她签合同吧?”
孔乔拧着眉抽开手,道:“没有。”
“没有?”
梁音面露狐疑,但她没再逼问孔乔,只是转过身看向了我。
“吴蔓,你到底同他说了什么,让他连音乐会都没来参加。你难道不知道我父亲的音乐会对一个初出茅庐的乐者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什么?嗯,让我想想…”我看着梁音逐渐扭曲的表情,没来由的感到快乐。我笑着对她说:“意味着他将戴上一顶不能转换成现金的皇冠,直到落魄成乞丐,都虚伪地抛不下自己的阳春白雪,弹一曲下里巴人。”
“诡辩!我父亲有着崇高的理想,他尊重音乐,尊重艺术,他即便潦倒一生也绝不会变成你这种靠出卖灵魂换钱的皮条客!他不会让艺术堕下神坛,更不会视缪斯如草芥!”
“出去,梁音。”孔乔冷不丁的发声,在渐弱的光线里带了一丝恐怖的意味。他紧捏着拳头,骨节龃龉作响。
梁音回头看他,眼泪几乎同时夺眶而出。
“你什么意思,孔乔?我是在帮你!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梁音和我这样尖锐的对话并不是第一次,但我却忽而觉得害怕。我见她直直的看向着我,脸上挂着一丝胜利者的微笑。
“吴家世代诗书传家,明清之时即享盛誉,她父亲在世时,吴家一直是行业的脊梁。可自她承了家业,这个圈子就被她搅得浑浊不堪。为了钱,她可以打碎光耀的标准和规则,一面把人的牙齿和粪便送上博物院和拍卖行,一面将新生代画家的传统艺术批的一文不值,她就是个满身铜臭的人贩子,是个利己的皮条客!”
“她不是!”孔乔几乎是在怒吼。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你了解她什么?!”
梁音的话准确无误的扎在我和孔乔之间的荒芜地带。我看见他拧起眉,唇齿无声开合着试图反驳。
可他说不出什么来。我知道,这一半因为他对我一无所知,一半因为梁音的确没有撒谎。
太阳的光在这一秒彻底熄灭,路灯随即亮起,人造光线虚假腐朽地穿越窗户,只落在我和梁音身上。
如果当下有画家执笔作画,那他应该会把我和梁音归为一类,并用最平凡最肤浅的画笔勾勒我们的身型。相反,站在黑暗里的孔乔,则会被细细勾勒出天才般的眼光,带着不屑和同情看面前两个庸碌之辈互相撕扯。
但我不同于梁音。穷其一生,我都不会承认自己的平庸。
如果上天不肯赐予我一丝的天赋和才华,那我宁愿堕入地狱,捣毁一切,颠覆一切,制定只服务于我的规则。这世界,任何人都不能窥见我的庸碌。
我的确不是天赐的阿努比斯,但在这个物质的世界,我要可以审判一切。
透过梁音的栗色大衣,我望着泥泞黑暗里孔乔模糊的身影,笑着说:“我是。”
“梁音说的不错,我的确是个皮条客。但那又怎么样,一幅画美或不美,一首曲子有价值或无价值,还不是由我这个皮条客说了算?梁音,如果没有我的首肯,你当真以为你父亲可以维也纳开一场音乐会么。”
梁音看着我尖叫:“你真是疯了,你会毁掉这一切的!现在的圈子物欲横流,传统艺术明显断层,吴蔓,你把这里搅成一滩浑水,百年之后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吴家先人!”
“梁音,你就是想的太远,看的太高,梁家才会没落至此。要我说,人这一生,只图快活,只活朝夕,足矣。”
梁音红着眼睛,背过身去拉孔乔的手,她近乎哽咽着说:“你听到了吧,孔乔。她根本不在乎艺术本身的价值,于她而言,钱才是最重要的。她只想把你包装成华而不实的噱头,榨干你身上的每一寸能转换成金钱的……”
“出去,梁音。”孔乔抽回手,冷漠的打断了她。
“你!”
“请你出去!”
孔乔面露愠色,眉目间的温和荡然无存。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当然,梁音应该也是第一次见。她愣了片刻,转身擦掉眼角的泪,走了出去。
303重回寂静,只剩下孔乔、我,还有大片虚假的光。那个真正被上帝眷顾的幸运儿带着过于刻意又伤人的温和,轻轻唤我的名字。
“吴蔓,我知道你不是…”
“孔乔。”
“什么?”
“你为什么要可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