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云再次见到吴蔓已经是七年以后了。那天她穿着一身黑色长裙，出现在程云母亲的葬礼上。
“Madame Emile。”吴蔓把大捧白色的鲜花送进程云手里。
“绣球？”
“嗯，从藤原家的花园里摘的。”
程云吸吸鼻子，用手轻轻的抚去滴落在花瓣上的泪珠。“她不是喜欢玫瑰来着么……”
“糊涂蛋…”吴蔓侧走一步，把程云为数不多的脆弱时刻挡在身后，“这都记不得了，该打。”
程云头上挨了一记，心里却舒畅了许多。她擦干眼泪，对上那双漆黑的眸子。
“你怎么样，从哪回来的？七年了，一个电话也不接，要不是公司还在运转，我都要报人口失踪了。”
“我可潇洒的很。”吴蔓没心没肺的笑，“乌斯怀亚的海峡，诺弗岗的玄武岩石柱，格鲁吉亚的森林草甸，摩洛哥的纯白沙漠……世界都快被我转遍啦。”
逛遍了各个角落啊。
程云一边想一边看向吴蔓，她白皙的皮肤被晒成了小麦色，面颊上零星分布着几点褐斑，头发没有打理过，简单的用一支玉石发卡别在耳后，略有瑕疵、不施粉黛，这本该是很亲切的一张脸。
可眼前人分明是明艳的，那种带着让人难以忽视的锐利和无法亲近的明艳。
程云尤记得年幼时，她也常常被吴蔓锐利的冷漠所伤，但那时她母亲总是会说：“小蔓不是在疏远你，她只是被锁住了。”
被锁住是什么意思，程云不太清楚。直至此时此时，她才能真正理解母亲说过的话。
早在吴蔓的双亲车祸离世时，装着她恣意人生的匣子，就被上了锁。
没有前路，没有归途。
她一直在黑暗中行走。
送别的人群在不远处无声的流淌，程云遥遥望着，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影。她记得那个人在的时候，吴蔓也有过一段很快乐的时光。
“他应该也来了。”
吴蔓笑了笑，心照不宣。
“嗯，我知道。”
“不去问候一下？”
“……”
“他这几年发展的很好。”
“……”
吴蔓没有回话，只是沉默，一如当年她离开孔乔时的样子。程云刚想接着追问，吴蔓就松开了她，大步朝墓园外走去。
“走啦！”
“又去哪？”
“去看看天高海阔呀。”
程云被轻飘飘的语气激怒了，她大吼到：“你的心不肯走出来，去哪里都是黑匣子！”
吴蔓听到了，但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继续前行。程云望着她的背影揉杂进广袤的天地里，仿佛要被彻底吞没不见。
她吸了一口气跑上前去，直接钳住了吴蔓到腕子。“吴蔓！你别说你完全不在意那个瞎子！”
“……”吴蔓不说话，眼睛也不在程云的身上聚焦。她像一只蚌，厚厚的壳裹着自己。
程云紧紧的捏着她，几近哽咽：“我是，我是个俗人，不懂你们那什么狗屁艺术，可我就是再俗也知道，在以前，艺术无论怎么高雅，也是在个不够红、没有钱就算输的世界里生存。
而现在呢？现在连梁琦生那个老学究都能带着孔乔把音乐会开到维也纳去！你要是什么都没干，这满地的青年艺术家赞助公司和流派沙龙，它能自己冒出来的？”
“是啊，”吴蔓的睫毛垂下，自嘲的笑笑，“梁孔陈齐的艺术运动不需怎么推动就能一呼百应，那里早就不是吴家的世界了。”
她说“吴家的世界”而不是“吴蔓的世界”，敏锐的程云瞬间了然眼前人陷落在怎样的割裂之中。
对艺术创作毫无天分的吴蔓偏偏继承了祖父母超乎常人的鉴赏能力，她深知自己在创作上的庸碌会让吴家彻底跌落神坛，于是她“另辟蹊径”，强行创造了“美丑”的新秩序。
这对艺术家和艺术品来说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可是如此热爱艺术的吴蔓能潇洒自如的面对她创造的世界吗？
程云想，或许最好的美食家对着最难吃的饭竖起大拇指的时候，她一定也很痛苦吧。
程云轻道：“小曼，我妈妈走的时候同我说，如果我想干刑侦就这么干下去吧，只要我能从自己从事的行业得到快乐和自我满足，什么安不安全，挣不挣钱都去他妈的，我高兴才最重要。”
提及母亲，程云控制不住的再次落泪，她的音容笑貌逐渐与吴蔓父母的模糊影像重叠。
“他们，他们都不是愚蠢又高傲的父母啊……他们不会把自己无法实现的理想放在孩子身上，你就算是个三流画家…就算没有一点影响力，就算…就算吴家从那个圈子消失了也无所谓。伯父伯母一定，也觉得，你…你只要幸福就好了啊…只要你幸福…”
“可以吗…可以是个庸碌…无为的人么…”吴蔓双肩颤抖，不知是在问程云，还是在问已经无法给她回应的父母。
“当然可以啊…小蔓…”程云捏紧了吴蔓的肩头，咬着唇道：“那场车祸，只有你活下来了……那么碎的现场…只有你…连擦伤都没有啊……”
斑驳的树影下，两个女孩相拥而泣，呜咽顺着风吹往墓地的方向。好像有人听到了这极低的哭声，他引导往此处走来的宾客们转了方向，给她们了留出一片得以消化哀伤的空间。
太阳躲进云里，地上随即出现几片灰蓝色的清凉阴影，有人走过来，远远的站在那片阴影里，他的皮肤也反射出一种灰蓝色。
程云透过吴蔓发红的耳垂看向他，道：“这几年，孔乔开了四十多场音乐会……每次闭幕时，他都会弹一首曲子。”
“你知道是什么曲子吗？”
“嗯……”吴蔓轻轻的应，“是蓝色多瑙河圆舞曲。”
“是啊…小蔓…”
“他一直在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