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的医院,从来不会是电视剧里窗明几净的单人病房。五六张床堆在一个房间,即便开了窗,窒闷的味道也紧紧抓住每一个呆在里面的人。更别说走廊上尽是临时增加的床位,看护的人连坐的地方也没有,只好挤在狭长长廊,或认真护理,或心不在焉玩手机。
生离死别最多的地方,人气却也总是最旺盛。
尤露伸手去摸王佳丽额头,冰冰凉凉的,她有点担心:“这样子多久了?”
“没有,”王佳丽摇摇头,脸上有点懊恼似的,“没什么大事,医生怎么说?”
自己的日子过得糟糕极了,却总还是担心给她添麻烦。尤露抿着唇,黑亮的眼睛紧紧盯着她,尽量将语气放得轻缓:“不用担心,有病我们就好好治疗,医保可以报百分之九十呢。”
其实医生还没有正式找她谈话,她也不知道王佳丽到底是有什么病,又要花多少钱。
两个人正说着话,外头忽然传来重重的一声巨响,随后是护士的惊呼。
“你干什么呢!诶,都流血了,在医院发什么疯!”
尤露忽然有点预感似的,往外看去,只看到小半个男人的身子,宽肩窄腰,一晃就不见了。
她倏然站起来,王佳丽问:“怎么了?外头咋了……诶,露露,你干嘛去。”
走出门口一看,却没看到意料中仓皇离开的背影,叶施泽就站在外面,面前的墙壁上有道微微的凹陷,他的右手垂在一侧,指节都破了皮,好像还在微微渗血。
他应该是赶回来的,脚上那双板鞋的鞋带都散开来,裤兜里半掉不掉一张机票,衬衫衣领歪歪扭扭的,额头尽是汗珠。
“你回来了。”
尤露静静站在门口,说话时格外冷静,还顺手关上了门。
叶施泽狭长的眼睛紧紧盯着她,眼神晦暗不明。
尤露关上门,确认里面的声音都被隔绝,才转头说:“既然你看到了,那我们也该分手了。”
叶施泽喉头微微滚动了一下,尤露不再说话,那张漂亮的脸,还有猫一样的瞳孔,忽然间冷漠得不可思议。
他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到可怕。
“为什么?”
尤露微微偏了一下头,然后她从头顶的阴影里走出来,白净素洁的脸蛋暴露在惨亮的灯光下。
她说:“你不是知道为什么吗?”
他这幅样子,一定是看到了王佳丽,也认出来王佳丽,就是当年破坏他家庭的“小三”。
而她是王佳丽的养女。那个当年被带到北京,被他爸爸养在另一个“家里”的、见不得光的人。
她刻意接近他,引.诱他,做他的女朋友,不过是为了,能在复仇的道路上,走得更顺利一点。
其实开始也不是这样想的,但……
“谁让你上赶着,非要找过来,像狗皮膏药,甩也甩不掉。”
她的语气全然改变了,再也不是温柔可爱的小白花,好像山间一种释放甜蜜气息勾.引飞虫的野花,明明看起来洁白无瑕的,但等飞虫沾到花瓣、靠近中央的时候,会遽然收口,再重新绽开繁复花瓣的时候,连骨头也不会剩。
叶施泽眼尾不受控制地发红,他死死捏住垂落在身侧的右手,刺骨的疼痛从伤口开始一路蔓延,密密麻麻覆盖住心口的位置。
“因为叶超?因为她?”他说着说着,已经顾不上克制表情,额头上的青筋因痛苦而凸起,声音简直像濒临死亡的兽,“你这样煞费苦心,就是因为一个中年男人没有控制住下半身,就要毁了你自己的人生?”
尤露几乎有点奇怪了,她问:“你这么难过?”难过到,第一次对她说出这么重的话。
然后她沉默几秒,忽然笑了笑,“我的人生,如果没有王佳丽,早就完了。”
“我早就跟你说过,她是我的度母,我的卓玛。”
“我可以为了她放弃一切,包括生命。”
“如果你要怪,就怪你那个混蛋的父亲,怪他非要来招惹我们。怪你自己,非要来招惹我。”
“如果那个雪夜,你没有凑上来,如果第二天你没有非要继续找我。”
说到这里,她摊开手,脸上表情显得很无所谓:“我还是会去北京,我会拼尽全力,毁掉叶超。至于你……”她走过来,抬起脸,熟悉的五官,全然陌生的神情。
“——你不会有任何损失。你还有个身价千万的孟家二小姐做母亲,她会给你她所有的一切。失去一个叶超,你的生活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叶施泽从来没有想过,他捧在手里心宠着的姑娘,原来是这幅样子。
他从家里跑出来以后,才想起没带手机,但不想回去面对叶超,于是临时买了手机,刚到手登上微信,就收到尤露发来的信息,但还停留在下午,正想着给她解释一下,钟灵殊居然来电话了。
钟灵殊告诉他,尤露被钟楚楚暗地里搞了,他那个父亲肯定知道,但没有说。而在傍晚时分,尤露的养母突发心脏病,住院了。
于是他不管不顾,当即赶到机场,一件行李都没带就飞了过来。
一路上,他几乎心急如焚,担心着尤露会不会因为他们的争吵伤心,想着见到她一定好好给她一个拥抱,告诉她别担心母亲的病情,他会找最好的医生治好她;告诉她在北京的这段日子,他几乎每天都是想着她才睡着的。
告诉她,他很想她。
但他没有想过,他一路上连水也不敢喝、厕所也不敢上,这么赶过来,等到的却是她的一句分手。
极致的激烈情绪一路鼓噪着流遍全身每一根血管,传荡到脑子里,好像烧断名为理智的弦。
他忽然笑了一下。
他笑起来还是很好看,狭长的眼角会微微弯曲,因为鼻梁高挺,鼻唇沟浅淡至极。
叶施泽将右手揣进兜里,努力克制住微微颤抖,语气满不在乎:“我早就不把叶超当爹了,你想怎么对他,我无所谓。”他看着尤露,眼神沉沉:“只是辛苦你,在我身边装了这么久。”
尤露垂下眼,长而卷翘的睫毛扑簌抖动着,她说:“倒是不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