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侯爷的身影刚在戏台帘后隐没,老年的狄同轩已经上台,换了件行头,表示这是另外一天的事了。
台上伶人假作垂泪叹息,然后言道,这一日是穆兰的祭日,他来到紫金山上拜祭,尽尽心意。
台下的云橙张大了嘴,原来是这样?
小侯爷跟她说的时候,说老侯爷是为了玩赏月色,才独自前往林中遇鬼,此刻想来,就算是小侯爷这样的逆子,跟人言语聊天的时候,许多事情也是说不出口,不得不为长者讳,只能在编戏的时候,吐露实情。
下面的戏,自然是演到狄同轩独自一人林中拜祭,洒下一杯酒水,声泪俱下,口口声声如何愧疚,恨不得穆兰能够魂兮归来,二人能再叙叙话,他能有机会亲口道歉忏悔,赎罪。
穆兰的鬼魂蒙着黑纱,从狄同轩身后出现。
待狄同轩回头,这扮演穆兰的伶人踩着魂步,掀开面纱,眼睛是两个血窟窿,舌头也长长地吊在外面。
下面观众固然是失声惊呼,台上狄同轩却也顾不得什么道歉忏悔了,只顾了落荒而逃。
下面的戏份大家都知道了,狄同轩从树林中仓惶逃出,大喊有鬼,随从家人并不相信,狄同轩回到房中锁上门,睡到半夜,鬼魂出现。
狄同轩求饶,鬼魂却毫不留情。这个戏因为编排仓促,多数戏份都是念白,此时却有大段唱段,鬼魂诉苦陈情,狄同轩又为儿子求情,鬼魂却说,老侯夫人用孩子做威胁,骗了自己悬梁,又害了孩子性命,一定要狄同轩唯一的儿子抵命。
狄同轩辩解,说那个孩子根本没有死,被人从土里挖出来带走了,鬼魂连声冷笑问他,那么孩子现在在哪里?
狄同轩垂下了头,无话可答。
鬼魂伸出沾满血迹的尖尖十指,指天画地,隔空念咒,狄同轩一声惨叫身死,门里窗外四个家丁软倒在地,眼睁睁看着鬼魂踩着魂步,遁去了树林。
这场戏结束之后,剩下最后一场,鬼魂杀小侯爷。
小侯爷上场,脸上施了油彩脂粉,几步小生台步走下来,潇洒风流之态尽出。
这小侯爷,果真是多才多艺,这两下子就是去戏班子登台,也尽够用了。云橙身为老戏迷,一个忍不住,在台下大声喝了个彩。
两旁家仆都对云橙侧目而视。这么吓人的戏,还能看得这么兴高采烈,这姑娘也真是心大。
云橙吐了吐舌头缓解尴尬,低下头来,略一思索,有些明白了小侯爷编演这出戏的用意,好比是,用纸扎了个替身,烧掉,替自己消灾挡祸的意思。
就,做一场法事,唱一场大戏。在戏里头,让鬼魂把自己的冤情苦情尽情倾诉,昭告天下;然后,在戏里头,让鬼魂把自己杀死,出一口怨气;还有法师在一旁超度,相当于对亡魂良言相劝。然后,就算恩怨了结了。
云橙在心里腹诽不已。
就这,能行得通?
下过血咒的冤魂厉鬼,能这么好糊弄?
天真如她,也觉得这种方法,十分幼稚,十分可笑,太不靠谱。
此时夜更深,山雾已经弥漫到林间,在戏台上下弥散开来,云橙心跳忽然加速,产生了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 * *
戏台上,鬼魂上台,踩着魂步,念着韵白与小侯爷对答。
对于祖母、父亲、母亲三个至亲之人做下的伤天害理之事,小侯爷对着鬼魂跪下认罪,请求宽恕,许下承诺,在金陵城内外所有寺庙做七天水陆道场,超度冤魂,往生极乐。
那鬼魂沉吟不语,似有所动心,台下观众都盼着鬼魂开口答应,这戏赶快散场,快快结束这个折磨人的晚上。
忽然一阵大风从山谷直吹上来,刹那之间满山树影晃动,松涛低吟,仿佛有千万恶鬼往山上涌来,人人身上起了一层寒栗。
依着几个胆大之人,拔腿就要逃,只是主人家还在台上票戏,实在不好这样跑掉。
这阵冷风吹到了戏台上,那扮演鬼魂的伶人突然白眼一翻,直挺挺向后摔倒在了台上。
* * *
这一下变故,台上台下都呆住了不知所措。
场内铜灯忽然变为惨绿色,那伶人原地直挺挺又站了起来,大家刚松了一口气,伶人开口说话了,语声清晰,声音低沉,说道:“不得好死!断子绝孙!”
台上台下,一齐愣住。
打从这伶人站起来,人人都觉得不对劲儿,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儿,直到她开口说话,才回过味儿来。
之前的伶人扮演鬼魂,说话都是拖着戏腔念韵白,这一句话,却是常人说话,而且千真万确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台上铜灯忽然变暗,发出阴惨惨的绿色,台下也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不得了了,冤魂附体了!”
冤魂附体?!
小侯爷一个鹞子翻身,下了戏台,转过脸对法师大喊一声:“法师,快作法!鬼魂附体了!”
那伶人像一个纸人一样,跟在小侯爷身后,轻飘飘下了戏台。
台下立时炸了锅。
哭爹叫娘的声音,椅子倒地的声音,椅子把人绊倒的声音,在缭绕的山雾之中乱成一团。
云橙生来怕鬼,此刻竟然活见了鬼,而且她还是坐在最前排。
本来是最好的位置,现在变成最要命的位置。
她第一反应是要逃,奈何全身麻木,瘫倒在椅子上,根本动弹不得。
她又害怕又绝望,心里忽然埋怨起莫清歌没在她身边,不知这个人此刻在哪里,又在干些什么。
那位法师行动倒也利索,三步并做两步,抢到了台前,嘴里大声念起金刚经,一把黄色的符纸撒出,如同漫天蝴蝶一般,有不少落到了鬼魂身上。
那鬼魂却混若无事,伸出沾满血迹的尖尖十指,拨开那些黄纸,径直向小侯爷扑去。
小侯爷拧身一个跳跃,几个起落,远离了乱哄哄的人群,到了树林边上。
那鬼魂也几个起落,亦步亦趋跟了过去。
那法师虽脸罩白纱,看不清面目,有一件事倒是显而易见,就是法力不深,道行还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