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透过窗棂洒在绡帐上,青梧才悠悠转醒。
脑中还有些浑然,她望着帐顶缓了片刻,撑手直起身来,才发觉浑身软绵绵的无甚力气,身侧的床榻早已空荡,玉露趴在床榻边正睡着。
她轻晃了晃脑袋,昨夜做得什么梦她已然记不清,只记得某一瞬身上渐起的寒栗,现下想起来,还是周身发冷,她环手摩挲着两侧臂膀。
玉露察觉到响动,支起身来,朦忪的双眼霎时清明,抬手探上青梧的前额,手背的温度已不再灼人,松了一口气,“总算是不烧了。”
青梧有些懵然,自己昨夜竟是发起烧来了?但为何毫无印象?
见她一脸恍惚,玉露出言解释了一番昨日夜里发生的事,“夫人昨夜不知为何突然烧了起来,怎么也叫不醒,只能又将林医士请了来,重新喝了一帖药方才好些,世子守了您一夜,直至到上职前才将奴婢唤来继续守着您,玉萤现在还在厨房给您煎药呢。”
青梧听得怔愣,想不到他那样淡漠如尘的人竟会守了她一夜,睡梦中她好似感觉到自己躺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背上的宽大手掌带着安抚人心的温度,如此看来,应当不是错觉。
昨夜出了一夜的冷汗,晨起感觉身上还是有些黏腻,顾则安不在,不便挪动,便让玉露端了水进来略微擦洗了一下。
用过早膳后,玉萤端了一碗黑腾腾的药过来,青梧蹙起了眉,她自小便不喜欢吃药,今日的药闻着味道,比昨日的还苦上不少,小脸瞬间垮了下来。
玉萤也知她的脾性,表面看着顽韧,到底还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在病中更要脆弱几分,遂轻言哄了几句,弯身坐在床榻旁,舀起浓黑的药汁吹凉送至青梧嘴边,青梧望着看一眼都冒着苦气的药汁,无奈咽下,药汁入喉,简直苦到了心坎里,她眉心紧紧皱起。
长痛不如短痛,病好得快些也免得多受折磨,心一横,青梧接过玉萤手里的药碗,闭眼一饮而尽,随后一张小脸紧紧皱缩在一起,玉萤赶紧拈了一棵蜜饯送进青梧嘴里。
“这药也忒苦了些。”
玉萤瞧着她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轻笑出声,“夫人怎的还跟孩童一般?这药再喝上两日便好了,您且忍忍。”
还要喝两日?
青梧砸吧了两下,口中苦涩还未消,小嘴往下一瘪。
现下暂时动不了,青梧便想着寻些消磨时间的事情来做,如今天气渐凉,该换上秋裳了,就让玉露到库房里取了几匹布来,打算给顾则安做几身秋日的衣衫,她绣工虽不太好,缝补的活倒还勉强,且玉萤于此道是个中好手,有她在旁指导,出不了什么差错。
挑了一匹天水碧色云锦纹和一匹抬冰色玉竹暗纹的料子,又到斗柜中取了针黹筐来,床榻上置了一张看炕案,青梧循着此前做过的记忆持剪刀裁剪起来,不时问玉萤几句。
玉萤怜她尚在病中,劝她病好之后再做,青梧笑了笑,“如何就娇弱成那样了,不过是些不费什么力气的活。”
手上动作未停,到接袖处不知怎么缝,问在一旁打下手的玉露,玉露凑过来手嘴并用细细讲解,正在此时,玉露撩帘进来,说是绪风来了。
青梧头也未抬,“可是有什么事?”
绪风是顾则安的贴身侍卫,不可随意进主母的内室,现下正在阶前候着。
玉露一脸促狭,“世子给您送来了一个好东西,就在门外放着呢。”
好东西?青梧将手里的剪刀放回针黹筐里。
闻言玉萤也起了兴致,跟着玉露出去瞧热闹。
不多时,二人进了来,手里推着一张轮椅,棕红色的漆面泛着锃亮的光,因是给女子用的,制得精致玲珑,椅背上还镂了一株兰花样雕饰,轮子辘辘响着。
“夫人您看是不是好东西?绪风说昨日世子将您送回府后,就吩咐他去寻个木匠铺子制张轮椅急用,想来是知晓您如今行动艰难,怕您憋在屋里闷坏了,这世子看着冷冰冰的,心思怪细腻哩。”玉露眉飞眼笑,与此前日日担心得愁眉苦脸的仿若不是一个人。
玉萤也有些雀跃,往椅面上垫了一个软垫,“夫人来试试吧。”
昨日伤处的瘀滞已被彻底揉开,今日肿消了不少,再养个几日估摸着就能下地走路了。
二人将轮椅推至床榻边,搀着青梧坐了上去,玉萤又拿了一件流缎披风披在青梧肩头。
秋日的天光不再热辣,黄澄澄的阳光铺洒在庭院,糅和了风中的凉意,玉萤推着青梧行在游廊处,玉露在一旁叽叽喳喳逗着趣儿,廊檐边几株朴树枝叶已枯黄,顺着风势零落而下,洒在檐角,阶前,裙摆处,青梧拈起一片,拾起来看,光自檐角斜打过来穿过叶片,脉络清晰浮现。
青梧轻轻弯起唇角,她如今心里很平静。
幼时那些被短暂偏疼过的记忆已有些模糊,多数时候,小小的她搬着小小的锦凳坐在廊下,仰头瞧着四四方方的天空,看白云浮动,看日色西斜,将最后一束光拢进夜幕中,或者站在院中树下,一片片数着落下的枯叶,又猜测明日会落几片。
沈瑶依有父亲和李氏的宠爱,府中其他的庶子庶女纵使被李氏极力压制,但也有姨娘护着,只有她是孤身一人,每每中秋元夜,家宴上皆是母慈子乐,只她小小一团孤落在一旁,强忍着艳羡,回了院子后缩进被子里落泪,却不敢大哭出声,怕沈瑶依知晓后又来耻笑她。
哭过几次,后来慢慢便不哭了,这些场合也都拒了,在霏月阁踽踽独长了十七载,过了许多年冬日缺碳,夏日短冰的日子,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苛苦孤独。
在得知李氏要将她许给李家公子时,她压抑在心底许久的不甘、愤恨、乃至全身反骨都迸了出来,在那个黑夜,她做好了准备,拼尽全力想要逃离那个困了她十七年的牢笼,什么荣华锦绣的未来,什么官家小姐的声名,她都可以不要,在城门口,就差临门一脚,她被闻讯赶来的家仆婆子抓了回去,眼睁睁瞧着城门慢慢关上,将她最后一丝希望踏破。
在祠堂里那三日,她将此前十七年的日子都回忆了一遍,双膝已跪地麻木,丝丝缕缕的麻意顺着经脉向上,直直递到了心间,她差一点点就要妥协,既然逃不出去,那便认命吧,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