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恩择在医院治疗了将近半年,回到宅院的半个月后,母亲对他说:“你该去上学了。”
“不去。”卞恩择直接拒绝。
书房里顿时陷入沉寂。
卞恩择坐在椅子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一直避开母亲声音发出来的方向。
常姝玫扳正卞恩择的身体,触及到儿子空洞无神的双目时,她强忍心中的痛苦,她很严厉:“你不能永远躲在宅子里。”
两年前常姝玫的丈夫因心脏病猝死,如今她6岁的儿子经过漫长的治疗后,还是彻底失明了。
常姝玫不会轻易向命运低头,纵然她曾有过很多万念俱灰的时刻。她的眼睛发红,神色却很凌厉。
如今,她已不奢望儿子成为人中龙凤,但她绝不接受她的恩择比其他孩子差太多。最重要的是,她不能纵容卞恩择的畏缩和胆怯。
“为什么不能?”卞恩择安静地坐着,稚气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埋怨和质问,为什么一定要让一个瞎子去读正常的学校。
他已经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了。他什么都看不到了,已经算不上一个正常的孩子了!他去学校读书不仅很麻烦,也不会产生太多益处!他有些憎恨母亲的固执己见。
常姝玫没有回应卞恩择的质疑,继续说着自己的安排:“我会给你找一双合适的眼睛,陪你一起上下学,但你必须去学校。”
六岁的卞恩择无法反抗母亲的命令。
“接下来的半个月,你需要做的是,为自己挑选一双合适的眼睛。”常姝玫严格要求儿子重振精神,不要再逃避外界对他的窥探。
常姝玫对她的独子说:“我不指望你以后能在卞家当家做主,但你不能做个混吃等死的废物,我的儿子绝不能浑浑噩噩、虚度年岁。”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不容置喙。
卞恩择的双目越发空洞无神,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焦点,只能有些无力地道了一声:“知道了。”
近来,常姝玫前后依次带来两个小孩陪同卞恩择去嵬阳书院上下学。
这两个孩子一个是家中帮佣的儿子,一个是常姝玫娘家亲戚家的小女儿。
小男孩陪伴卞恩择上学的第三天傍晚,常姝玫让小男孩的妈妈将他带离了卞家大院。
男孩放学的时候跟随新朋友一起出校门,将卞恩择一个人落在了教室里。男孩直到在校门口看到卞家的私家车,看到车上的管家时,他脸上原本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他才猛然想起来自己上学的主要任务。他不是来交朋友的,也不只是来读书的。
面对新同学、新学校,他轻易地将卞恩择忘记了,也不小心丢下了。男孩一路狂奔回到教室,当他看到空荡荡的教室里只剩下卞恩择和班主任时,小男孩哭了,他不是有意犯错的。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立刻责怪他,只是,无论是大人们眼里的失望还是卞恩择的沉默,都足以打击他幼小的心灵。
他的眼泪是因为愧疚,也因为胆怯。他害怕了,他完全没有信心在未来的日子里不出错,这种巨大的压力、沉重的负担瞬间将他击垮,他的哭声瞬间变得撕心裂肺起来。
常姝玫娘家亲戚家的小女儿和卞恩择认识的当天,卞恩择在学校摔了四次。
卞恩择感到很疲累,他内心压着一团怒火,却无处发泄。
他虽然看不到,但他能感觉出来,这两个小孩并非有意将他落在教室,也绝非故意让他受伤,只是六岁的孩子终究能力有限。
这一切让卞恩择更加沮丧和烦躁,这无疑证明了他确实成了一个大麻烦。即使旁人诚心诚意地想要帮助他,却还是很难十分周全地一直帮助他。
他早就感知到失去光明后的他多么的无能为力,如今还要一次次面对旁人对他的沮丧和力不能及。
卞恩择对一切都厌烦至极,包括对自己。他稚嫩的脸上暗藏着与年龄不符的阴郁。
书房里,常姝玫用消毒剂仔细清理着儿子膝盖上的伤口。
“不合适的眼睛,会让你受伤,”她说出的话依旧不带一丝安慰之意,“这个道理你要明白。”
卞恩择的双目少有地湿润了,声音有一丝颤抖和屈辱:“没有人能一直和瞎子待在一起。”
他的表情有些哀伤,为了掩饰内心的郁结,他硬逼着自己露出一抹笑。
那个男孩没有太多耐心每天带着卞恩择上下学,大概觉得他是个很大的麻烦吧,何况小孩子想要交新朋友、被新事物所吸引也是天性。那个小姑娘已经尽力,她很认真、很小心,但六七岁的、别人家的掌上明珠,终究很难胜任照看一个瞎子的重任,也不具有足够的耐心。
“恩择,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常姝玫鼓励儿子,意图给他勇气。
卞恩择却没有受到鼓舞:“可我的眼睛再也不可能看到了。”
他的世界不分昼夜了。
当豪华的私家车驶进古老的大院时,月亮抽离一直被父亲紧握的小手。
她新奇地趴在车窗玻璃上,目光被车外森严精巧的建筑物所吸引。
车子停下来时,一位年轻漂亮的大姐姐为月亮打开车门。
月亮的父亲从车上下来后,他蹲下身子,握紧女儿的小手,目光柔和地叮嘱道:“乖啊,过几天爸爸再来接你。”
父亲的脸上是很慈祥的笑容,同时带着些许隐忧。
“知道了,爸爸。我会好好表现的。”月亮信心满满地向父亲保证,随着她认真点头的动作,两只细长的小辫子在身后一跳一跳的。
女孩身上穿的是父亲前几天给她买的亮黄色连衣裙,她白嫩的笑脸像极了初升的太阳,明亮而温暖。母亲的重病曾让她陷入短暂的沮丧中,但是如今父亲告诉她,上帝为他们留了一扇窗。
一个月前,月亮被父亲送去一栋小别墅,在那里她和其他十几个小孩一同学习盲文。
一星期前,父亲接到电话通知,电话里的人告诉他,他女儿的盲文以及其他有关盲人的部分知识都考了第一名。
来这个老宅院之前,父亲喜忧参半地告诉月亮:“如果这次再表现好,妈妈的医药费就有着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