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清晚睁开眼又是熟悉的茅草屋顶,饥肠辘辘的感觉卷土而来,这一世的俗世僧没有关于父母的记忆,只是身旁多了一个人。
俗世僧成亲了,和同村的雪梨,唯一一个不嫌弃他家徒四壁父母双亡的姑娘。
这一世的俗世僧强壮能干,人也勤劳,无论是下地种田,还是编织背篓,从来不曾有过懈怠。
只是二十年来,整日整日曝晒的太阳,只给俗世僧的田地带来了干旱。
连夜的暴雨,只在俗世僧的田里积水成灾,庄稼幼苗被冲垮,随着水流去了别人家的田里。秋霜冬雪只在俗世僧的地里留下作恶的痕迹,冻坏的菜满地都是。
年复一年如此,瘦了一圈的雪梨说丰收这个事,是命中带的,命里有的就有,命里没有的就不会有,不怪你,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俗世僧听进去了,把庄稼全部换成了梨树,又从抚养他长大的领居蒲爷爷家里借了斧头一把到,随即上山砍柴。
深山中,悬崖上,健壮的汉子挥刀不断。寒风里,烈日下,无处不在的荆棘在他身上留下了血痕。
没多久俗世僧就买了新斧头,还给了蒲爷爷,蒲爷爷高兴,拍着俗世僧的肩膀老泪纵横。从雪地里捡到这个小男孩到如今,还是他第一次成功,第一次的付出有了收获,而且雪梨还有了身孕。
蒲爷爷急着要给小孙孙买肉吃,拿上新斧头和俗世僧进山砍柴,然而却没能和俗世僧一起出山。
从未听说过有豺狼的山里忽然来了一群恶狼,狠厉的狼嚎,被鲜血喷洒的树林,蒲爷爷没一会儿就被狼群拖走了,俗世僧砍掉咬在小腿上的狼头,转身跳进水潭里,才捡回半条命,回家就发起了高烧。
直到雪梨临盆在即,伤了一只腿的俗世僧才顶着头热拿起了竹条编竹篓,换吃饭钱。
人的一生漫长又短暂,落在话本上,喜怒哀乐,悲痛危难都变成了人们喜欢的要素,真正宝贵的无病无灾,安稳幸福的日子却是最没意思的那一部分。
俗世僧病痛交替的日子里,雪梨为他生下儿子后就撒手人寰了。
面对着坠地就没了娘的婴孩,俗世僧从手足无措到得心应手。把屎把尿,熬米汤,讨羊奶,背着抱着,伤痕累累的手放下竹条,又来拍背安抚着小孩。
俗世僧整日整夜在家里转来转去不得停歇,干不完的活,做不完的事,俗世僧变成了磨坊里一圈一圈拉磨的驴,只会哭闹进食和睡觉的孩子就是一下一下落在他身上的鞭。
耳边尽是婴儿啼哭的声音,月清晚都有些魔怔了,夜里,明明孩子睡着了,俗世僧借着月光编竹篓时,耳边也全是小孩啼哭的声音。
白天除了满足婴儿的一切需求,解决婴儿的每一次忽然的啼哭,还要背着孩子去集市,贱卖竹篓,再买些必须的吃食回家。
一来二去,久而久之,俗世僧成了远近闻名的奶男人。
操劳和忙碌让俗世僧有了早衰的迹象,不过而立之年,头发已经花白,眼睛也难以远视,月清晚也染上了他身上那一刻不曾消失的疲累,长久地陷入无力疲惫中。在厨房兜兜转转,十年过去了,好不容易熬到儿子长大,月清晚以为终于可以休息一下的时候,一个浑身湿淋淋的青年上了门。
原来俗世僧全心全意呵护照顾了了二十年的儿子为情所困,跳湖自尽了。
俗世僧听完仰天大笑,随着青年阔步朝湖走去。
他那早晨时还生动鲜活的儿子在黄昏时变成冷冰冰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湖边,俗世僧对身旁报信的青年躬身道谢,而后抱起地上的儿子,沿着湖边走了几步,到了桥上,正对湖心的位置,噗通一声,父子二人一起坠入了湖中。
累够了,俗世僧身体沉重不堪,幼年孤苦,青年丧父丧偶,中年丧子,当牛做马,仍然一生孤苦。
这破烂似的人生,俗世僧迫不及待地把它丢下了。
俗世僧眼睛一闭一睁,此生了结入来世。
这一次的俗世僧很平凡,生在了能吃饱饭的农户家,幼时在田间地头玩耍,扒草摘花逗小猫,抓虫吃土骑老牛。春耕,帮父母放种子,夏耘,摘瓜拿豆淋水玩,秋收,提着小篮子拾稻穗,冬藏,围着熏肉火炉烤土豆。
如此二十年,俗世僧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与四时庄稼,五谷六禽为伴的日子,得到一副皮糙肉厚壮实健康的身体。
黝黑的皮肤,五官端正的俗世僧顺利的和隔壁村叫雪梨的姑娘成了家,有了一儿一女,幸福的家庭和四季繁重的农务活动组成了他的生活。
可是,忽然有一夜,俗世僧做了一个梦。
万里素梨香雪海,风吹梨花雪满头,寒潭浮雪生碧烟,人间仙境入梦来。
梦中的俗世僧畅游在花海里,他是那样的轻松自在,平静舒适,醒来后,俗世僧望着窗外月色如水,盖在刚撒了秧苗的水田上,波光盈盈,像是梦中漫山遍野的梨海香雪。
晨起鸡鸣,俗世僧收拾包袱走出了家门。不顾身后妻儿哭喊,只记得身前是他所追寻的万里春雪。
虽然愧疚,但是想着每往前一步,就离梦中的仙境近一步,离梦中那轻松自在,平静舒适的日子更近,俗世僧心口热热的。
他本想要带雪梨一起去,雪梨喂着猪只嫌弃他挡路发疯,妻子年轻时也爱那一丛山花烂漫,只是成亲后,眼光只落在田地灶台间,完全忘却了广阔天地,但俗世僧却是忽然想起农活之外的天与地,他想着找到那个地方再来接雪梨。
离开贫瘠的家乡,俗世僧独自走过无数小村大寨,逢人就问前方何处有满山遍野的梨花,前进的方向全由路上遇到的陌生人决定,然而,有了梨树林,却没有水,有了清潭,却只有一颗干枯的梨树。
终究,梦中之境难寻。
趟过河流,翻过高山,俗世僧睡过荒野破庙无数,走坏无数草鞋,脚底一年四季走出的水泡早已结成厚厚的一层硬皮。
冬霜雨雪,俗世僧风雨无阻,日日以馒头大饼野果裹腹,也曾沿路乞讨,也曾帮人做活换得一口饭。
月清晚已是走得头昏脑涨,浑然不知他何时才会停下,若是不能离开俗世僧的记忆,她大概会因为走路累死。
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