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阡平得与沈维相见,乃是当天夜里。
沈维师从名家,以睿智辩才闻名,又入了世族大家江氏,间阡平本以为会看到一个气场强大,不怒而威的士族公子的形象,却不料眼前之人看上去气质温儒,仿佛春风秋水般带着淡淡的温和书卷气。
沈维身形偏瘦,头戴一顶灰蓝色的儒巾,广袖长衫,外面搭着外袍,样式并不繁杂,手里握着羽扇,五官生得不似寻常男子凌厉,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看上去似乎对谁都是一团和气,任谁也看不出,这是一个手握生杀大权,曾经献计火烧武陵生擒武陵郡守,又屡次令当朝丞相张浦吃下哑巴亏的狠角色。
间阡平见了他,脑中便闪过了四个字。
绵里藏针。
沈维温和的与她共同落了座,两人寒暄过后,似乎都不急着进入正题。
间阡平心中盘算着待会儿的说辞,而沈维嘴角含笑,目光在她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番,似乎对她很是好奇。
此次与沈维相见,间阡平心中本就没多少胜算,不过是想尽最后的力气博一博,想了想,便开了口。
“沈大人,阡平心有疑惑,还望沈大人为我解惑。”
沈维饮下面前茶水,温声道:“女公子请讲。”
间阡平顿了下,微皱了眉,道:“我出身寒微,父母皆是寒族,女公子一称,实愧不敢当。阡平不才,有官职在身,沈大人若觉得尚可,便如我永安城里的臣民般,唤我间大人便是。”
沈维闻言,放下了手中茶杯,抬起目光复又打量了她,随即笑着重复了一句:“间大人请讲。”
大周朝建立之初,因着有过几任女皇,亦曾有过女子做官的风潮,只是为数并不多,及至女皇过世,男子掌权,此风渐渐受到压制,直至百年前,彼时的皇后性情温厚纯良,深受圣恩,写下了一本《女修》,内里规范了妇人如何孝敬公婆,侍奉夫君,宣扬女子持家为福,在外劳碌为苦,由于该皇后与皇帝夫妻情深,一生受尽荣华与宠爱,令天下女子羡慕,皇帝又对其所写之书很是赞赏,大肆命人印制抄写,往民间传诵,此书颇受世间推崇。
而待其子登基,又再度令天下女子以其母为典范,修习《女修》一书,于是在这百年间,女子做官从商之事,便渐渐的绝了,世间女子也大多改为规规矩矩的在内院相夫教子,以出嫁为一生之重。
是以比起这冷硬的“大人”,女子多喜被唤作“小姑”“女娘”一类偏温婉的女性化称呼,沈维出行前,已然将这位间阡平的生平尽数了解了,他自然知晓她出身庶族,本称不上“女公子”,只是为着客套,才这般称呼,却不想间阡平的神色间,竟是有些厌弃。
“那阡平便直言了。永安城不过两郡之大,与江家如今的势力相比,不过弹丸之地,阡平官至中丞,却也仅仅是在这永安城中,更不曾识得你家家主,你前来‘请’我往江氏,究竟是何目的?”
间阡平问的直接,沈维亦未打算有所隐瞒,手中羽扇轻动,道:“实不相瞒,我家大公子之心意,未曾告知于任何人。在下心中亦有此疑惑,只有间大人随我同回江氏,方有解答。”
间阡平微微蹙眉,心下狐疑,然而打量着沈维的神色,倒不似作假。
只是眼前之人乃是狐狸般狡诈之人,这面上的坦然是否为装模作样,也未可知。
“既是如此,沈大人可否听我一言。”
沈维笑道:“间大人乃我家大公子之贵客,间大人有所指教,在下自然洗耳恭听。”
“江氏大军往晋阳平乱,如今乱事已平,若继续迟迟不班师回京,陛下和张丞相那边,怕是会有微词,这是其一。
我主永安王虽封地偏远,与当今陛下血脉并不亲近,可到底是皇室后裔,兼之其仁德之名闻于天下,深得人心,如今我主仁厚,不忍见我背井离乡,依沈大人所言,若交不出人,江氏大军便会继续北上围攻,可沈大人可有想过此举之后果。我主威信尤在,江氏攻往永安,师出无名,其他诸侯必定唇亡齿寒,心生不满,若我主身故,江氏担了这谋害皇室之名,与江氏不睦已久的张丞相亦可借此讨伐加害,于江氏大不利,此为其二。
阡平不过纤弱之身,出身草芥,一非圣贤豪杰,能人志士,二非沉鱼落雁,倾国之姿,实乃无关紧要之人,江氏乃名门望族,而今江氏以强势所逼要人,此事若传出,必令得江氏蒙羞,亦会使江氏诸盟友疑心江氏家主之才能,此为其三。”
间阡平正襟危坐,抬手一礼。
“还请沈大人三思。”
沈维手中的羽扇渐渐的停了,投过来的目光中带了些许审视,片刻后,方道:“间大人所言甚是,只可惜需得三思的人并非在下。”
间阡平见他赞同,心中升起了一丝希望,望向他道:“既是如此,沈大人何故不劝谏于江家家主?”
沈维平和的笑了笑,并未作答。
而间阡平这时便也想到,这些道理她既想得出,才智过人的沈维自然一早便想到了,而他之所以在此,便是江曦虽已知晓了这些不利之处,依旧坚持要她入江氏,甚至为了达成目的,不惜将江氏第一谋士派了出来。
间阡平心中当真不解,自己究竟如何惹上了这樽大神,为何宁愿牺牲众多,偏就非她不可?
“间大人。”沈维复又饮了口茶水,道:“我家大公子心性坚定,智谋过人,比之沈某有过之而无不及,沈某之所虑,大公子自然亦早明悉于心。江氏大军北上永安于江氏而言确是弊大于利,然大公子做事向来自有其深意。他既如此决断,自有他的道理与决心。间大人切莫以为我家公子所言仅做威胁之用,若永安王不肯交人,江氏大军的铁骑,必定不计代价,踏平这永安城。”
沈维的语气依旧温和,然而那目光中却是带了几分森冷。
“间大人,有些话,我当说与你听。晋阳之乱于我江氏而言,不过小患,可我主依旧如此兴师动众前来平乱,这背后的深意……间大人聪慧,不会不明白。至于你所言声望有损一事……这世间万事的黑白定论,往往是强者说了算的,不是吗。”
间阡平不由眉心微皱。
他是说……晋阳平乱不过是幌子,北上永安要人方为目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