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士们的答卷自东角门的受卷官送交弥封官糊名后,再交由掌卷官送至东阁读卷官处进行评较,将试卷分为三等,
殿试后第三天,薛放惦记着读卷,直接免了当日早朝,早早地就到了文华殿。内阁除了姚疏之外,其余五人皆在场。由其中年纪最大的陈同开始读卷,这也意味着,这份试卷是读卷官们心中的最佳。
陈同今年已经六十六岁了,难得的是他耳聪目明,声音洪亮,读卷时语速不疾不徐,节奏抑扬顿挫。
这份答卷的确不同凡响,文章开头的破题便直截了当地说道:“臣闻帝王之致治也,必君臣交儆,而后可以底德业之成;必人臣自靖,而后可以尽代理之责。”
薛放心中一动。
是了,臣子将自身献与国事,君臣相互砥砺告诫,这不正是自己所追求的君臣同心吗!
起笔一鸣惊人,更可贵的是还提出了诸多良策。
于用人方面,建议“精其选,严其课,久其任”;于财政方面,主张“去三浮,汰三盈,审三计”。
尤其是针对财政见解,简直与薛放心中所想不谋而合。“三浮”即官浮于冗员,禄浮于冗食,用浮于冗费;“三盈”则是说赏盈于太滥,俗盈于太侈,利盈于太趋;“三计”指的是有不终岁之计为下,有数岁之计为中,有万世之计为上。
薛放强忍着要拍案叫绝的冲动,耐着性子听内阁五位大学士把前五名的策论一一读过,发现确实没有比第一篇更好的。
他又另外选出两篇稍次之的,按照顺序排列好,递给读卷官,这才朗声笑道:“朕也认为第一篇当为上佳之作,便来看看前三甲都是何人吧!”
读卷官拆开糊名,“第一甲第一名,姚栩。”
陈同闻言,拱手一揖,贺道:“皇上,这位姚栩正是姚松溪的孙子。姚家一门,祖孙二人两状元,真是少有的佳话!”
“先不要填黄榜!”天子突兀地开口,引得众臣纷纷侧目,心中直犯嘀咕:皇上一向器重姚疏,怎的评了他的孙子做状元,竟有如此大的反应?
“继续将后两名的试卷一并拆开。”薛放沉声吩咐道。
第二名叶颀今年二十八岁,祖上世代务农,但他在策论中对国家法度侃侃而谈,颇有见解。第三名何良二十四岁,其父为嘉宁年间举人,任宁通知县。这两位考生未及而立之年便将进士及第,实在算得上年轻有为。
只在年方二八的姚栩面前,到底相形见绌。
薛放也觉得点姚栩为状元实至名归,但姚家风头过盛却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姚疏为人淡泊,可一门两状元,三代入翰林,终究还是太招摇了。再加上叶颀出身平平,若是将他点为状元,反倒更有些勉励寒门学子的意味在。
只能先对不住这位姚栩了。他在心里默默地想。
月仙哪里知道皇上如此缜密的心思,也并未打听其他举子策论的内容,只觉得自己的想法大约不如状元的对策更合皇上心意,因而在传胪时也显得心事重重。
榜眼固然很好,可她就是忍不住地琢磨,状元究竟写了什么样的锦囊妙计才会胜过自己。
传胪次日,天子于礼部设恩荣宴,御赐宴席嘉奖新科进士。按照惯例,恩荣宴无需皇上亲自驾临,选派一名大臣侍宴即可。
薛放却发觉这是个可以近距离观察新科进士并笼络人心的好机会,于是他风风火火地摆驾礼部,害得已经在推杯换盏的进士们慌忙叩拜谢恩。有的人嘴里嚼着饭菜还来不及咽下,跪得太着急险些呛到,起身后连灌好几杯茶水方才缓过气来。
真是毛手毛脚的。他端起一杯酒,压下笑意。
众进士亦执杯起身,感谢天子赐宴。
薛放也察觉到众人因自己在场而畏手畏脚,便笑道:“今日朕来,只想与诸位共庆金榜题名之喜,众爱卿在席间尽可畅所欲言,不必有什么顾虑。”
他打量着这批新科进士,有人善于言辞,不一会就和邻座打得火热;有人满面春风,想必是对自己的名次非常满意;也有人低眉敛目,大约是仍在为成绩感到遗憾。
还有一个人,不言不语不说笑,甚至面上连个表情也没有,只安安静静地坐在众人之中,便极为惹眼。
俊俏的脸,冷清的眼,竟有几分淡然的神性,好似一尊玉观音。
至于为什么像观音,大概是因为他有些男生女相吧。
通身的气质都太像姚疏了。
戴春风也注意到薛放盯着一个进士看了半天,凑趣道:“皇上可需要奴婢把他叫来问几句话?”
薛放挑眉一笑,“朕好像能猜到,他叫什么名字。”
皇上又来了,没头没脑的就丢下一句话,叫他想接都接不上。戴春风脑袋还没转过弯来,就听皇上不紧不慢地问道:“姚栩姚爱卿何在?”
他这哪里是在找人,他的目光从头到尾就只盯着那一个人。
薛放满意地看到那尊观音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一双杏眼迅速地往自己所在的方向瞄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姚栩起身用手捋了捋衣袍,低着头走到了他面前。
月仙被这位不按套路出牌的天子搞得有些莫名其妙,好端端的为什么非要点名把自己叫出来问话,明明状元郎就坐在离他最近的地方。
又听皇上先从她祖父姚疏谈起,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要拿姚家来跟各位读书人套近乎。
她俯首,配合地听着,时不时在皇上讲话的间隙插几句谢恩的吉祥话,或是表一表自己的报国忠心。就在她以为自己跟皇上这一出戏快要唱完的时候,天子却把话头引到了她的身上。
薛放对着姚栩那张冷淡到不容侵犯的脸,没来由地越看越想逗他,这位九五之尊难得于众人面前想要展露自己性格顽劣的一面。
指腹摩挲着手里的杯子,他明明心里等不及想看姚栩的脸色,却偏偏还一本正经地道:“明月如冰镜,姚卿既言愿为我大彰之镜以正朝纲,那朕便赐你以冰卿为字,如何?”
他终于如愿以偿地等到,淡定自持的榜眼霍然抬头,蹙着眉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