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刚过寅时,萧萧风雨渐宁。风声渐渐柔缓起来,如在低低诉说着什么,再不见昨夜的狂暴呼啸。宫阁殿宇的琉璃瓦片皆被洗刷如新,被朝阳金光映得湛亮。一滴滴晶莹的雨水如线引珍珠般从四垂的檐边落下,打在青石方砖上,旋即融进一滩水迹。
一阵清凉的晨风自椒仪宫的隔窗穿过,带起室内垂坠的轻纱幔帐,徐徐飘动。
结着大红绸花的龙凤喜床上,李君策缓缓睁开惺忪的睡眼,起初只觉四周朦朦胧胧,眼中似有一层雾花。他又费力地抬起手,用食指关节揉了揉眼,另一只手支撑着床板半坐起身来。随着意识渐渐清醒,他觉得浑身乏力,头脑更是十分沉重。
李君策环视了所处之地的周遭陈设,瞧出这是大婚的屋室,半忧半怒地叹了口长气。他随即低头瞧了瞧,婚服仍是整整齐齐地穿在自己身上,便歪歪斜斜地踩着床下那双鞋履,走到空旷的外室。一夜的风雨吹开了木窗,落地高烛被吹倒在地,桌当中的点心喜果也翻落了不少,撒了满地,尽是凌乱。
他又是仔细地环视了一圈,兀地瞧见墙边窗下的那张长榻上半卧着一红衣女子。他走进前去,低头俯瞰了女子两眼,几滴雨珠还沾在她的鬓边和脸颊上。李君策一眼又瞥到那扇半开的窗户,下意识地将窗推合上。
应是风吹寒凉,雨点如冰,华卿语就这样蜷曲着抱臂而眠了一整夜。李君策望着眼前女子不禁生出几分不忍,虽然自己极厌恶她父亲华中书在朝堂上那副自命清高的模样,但这张生得人畜无害的脸蛋偏使他恨不起来。
谅谁能料见帝后的大婚之夜,两人皆是衣不解带、合衣而眠,一个在里间的喜床上昏昏不醒,另一个却在外室的长榻上辗转反侧了半宿。
华卿语半梦半醒,似是觉察到跟前站了一人。她徐徐地翻了个身,渐将双眸睁开,看清李君策的身形后便不自主地向后移了一寸,又赶紧将脚垂放到地上,坐直身子。还未及李君策开口,华卿语便懵懵懂懂地问道:“你,你醒了?”
李君策凝起一脸的严肃,默然点了点头,随即语气轻松地问道:“你就在此处歇了一夜吗?”
“不然我还能去哪?”华卿语登及答道,语调中夹了不少怨气。她整夜未得个安稳觉,此一刻又见李君策如此轻松自若的神态,仿佛完全忘却了昨夜他如何辜负了自己,便敛不住一腔的怒意。
“呵,”李君策不禁嗤笑了一声,又挑眉讥刺道,“好大的火气,这一整夜的风雨都吹不熄、浇不灭?”
华卿语分毫不肯让步,接着怨怼道:“不知是谁教我在这彻夜挨冻受寒,自己倒是睡得踏实!又在此说出些风凉话来。”
李君策微微俯身,稍凑近了些仔细端详着她一脸无畏的样子,竟忽觉有几分眼熟,却怎么也忆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他原以为那些官宦高门出来的嫡女千金要么是唯唯诺诺,要么是呆板守旧,却不想眼前这位竟如此胆大不羁,似乎不记得他还是当今天子。
“是不是你们华家的人都浑身是胆啊?不知道冲撞君主是什么罪名?”李君策故意抬高了三分音调,话语中藏满了威胁之意,他倒想瞧瞧这华中书的女儿有多大的胆子。
“我,”华卿语怔了一下,只将眼神瞟向别处,仍是昂着脖颈争论道,“我不过讲了几句实情罢了。凭你做得,凭什么我就说不得?”
李君策重重地一哼,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心底暗暗叹着这女人的脾气竟也活似块硬石头。他如今倒无心怪罪,只是背转过身去,望着窗口洒进来的熠熠金光,在地上投出枯竹摇曳的影子。
他理了理衣襟,又一拂衣袖,正色说道:“你如今也应该明了,朕并不认这门亲事。朕也知道你心里委屈,可往后的事,无处可诉的地方还多着呢。若真要怪,还是怪你不该选了入宫这条路吧。”
华卿语登及站起身来,对着他高大的背影急切地说到:“我既选了这条路,便再不后悔!我心甘情愿地嫁给你,全然是因这一片心。”
李君策满是蔑意地轻轻一哼笑,转回身不屑地问道:“谁教你说的这番话?”
华卿语颦蹙起如墨的黛眉,脉脉的眼波中流淌出失落之意。她句句恳切地说道:“我所言不过皆由真心罢了,凭谁来教我?”
李君策登时愣住了半晌,没有言语,只是用那双敏锐如刃的凤目上下打量了两遭眼前女子。而华卿语挺着腰背直直地立在原地,率真无畏地迎着他的目光。忽一阵微凉的清风拂过,檐下的金石风铃碰击出悦耳的清音,显得室内更是沉寂。
“好,”李君策忽然打破此时的寂静,接着说道,“你所说既然皆是真情,那便等着山高水远、时久日长,待到潮退水低时自见得了真心。”话毕,他便又倏然转过身去,抬步将要出门去。
华卿语见他如此心冷意冷,郁闷地咬了咬下唇。又忆起昨夜里,他对着自己口口声声呼唤另一女子的名字,霎时头脑一热,什么也不顾及地趋步绕至他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李君策突然怔住,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华卿语满目忿忿问道:“你昨日口中的柔儿,究竟是谁?”她这猛一抬头,云髻松散欹斜,两支绿玉掐丝金钗滑落下来。李君策瞧着她一脸认真却又发乱簪松的滑稽模样,强忍住未笑出声来。
李君策聚敛起眉目,正色威声道:“你且记着,从今后在宫中,莫多问无干的事,只需做好你的正宫皇后就是了。”
华卿语满不服气地又辩道:“怎就与我没干系了?你是我的新婚夫君,却在大婚之夜为她醉得一塌糊涂,还满口念着她的名字。”
李君策被这样盘问,竟莫名其妙地添了几分心虚。明明自己不认可这个名义上的妻子,怎就偏偏生出一种被捉奸的感觉呢?他不由得又叹了叹,这女人怎生就了如此咄咄的一张小嘴。
他将龙眉高高挑起,微倾身子俯视向华卿语,故意衅言道:“朕所爱唯有她一人,你又能如何?”话毕,他得意地一抬眸子,甩袖阔步踏出殿门去。
华卿语黛眉轻颦,霎时愕然,面色渐如霜白。她凌厉的眸子转瞬染上一层水雾,柔柔的眼波里是流不尽的伤情。她大红的衣摆被风轻轻摇曳,似一抹将燃尽的火。
李君策并不知,他只为惹火她的一句冷言,竟在她心底紧紧地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