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侍女上前一礼:“公主殿下,连管事已在殿下房中备了热汤,我来服侍殿下沐浴更衣。另外,连管事交代说……”侍女上前,昭阳扬眉,俯下身,侍女便踮起脚尖,拢着手凑到她耳边轻声细语了几句。
“……”昭阳起先面色平常,听到某处蓦地眉睫一动,转过眼看向了文司瀛。文司瀛仍端端正正地坐在原处,露出个不解的眼神。
昭阳沉思了一下,走过来向文司瀛递出了手:“起来罢,我扶你回去。”
“多谢殿……”文司瀛受宠若惊,刚搭上昭阳指尖,就被她半截话惊得心头一紧。
“连隐先去备席面了。”昭阳的指尖又探出半寸,握住了文司瀛的手,一把将他拉了起来,她说,“驸马……
“文司宥过府来看你了。”
昭阳公主素来不拘虚礼,文司宥又是熟人,这顿席面算是家宴,自是一切从简——宣连隐却陪得比宫宴还要劳心费神。他光是看着文家堂兄弟那一副骨相两副面孔,心里就免不得叫苦不迭——这顿饭,搁谁谁能下得去嘴?世上恐怕也就只有昭阳公主能面不改色地坐在两兄弟间把酒言欢谈笑风生了。
——她沐浴过后拆了满头珠翠,只简单挽了半髻。
——略施薄妆,没戴任何配饰。
——除却那对累丝缠珠流苏碧玺嵌宝金凤钗。
宣连隐顿感心力交瘁。他忽然间怀疑,他家大公主殿下并非是对这一切弯弯绕绕都那么不敏感、不上心、不知晓的。他一贯自诩最懂大公主心意,如今亦有点儿猜不透昭阳在想些什么了。若说她在乎文司瀛的感受,宣连隐知道她打心底里只不过把他当作了一尊可供把玩的瓷器;若说她不在乎,她又何必在众人面前回护,扮得一副郎情妾意的模样?宣连隐又睇了一眼昭阳公主发髻上的明艳无比的钗头凤,那赤红凤目灼得他不敢再看第二眼,这令他心里再次升起一股抡起扫帚把眼前这不省事的文家两兄弟一同扫出门去的冲动。
宴席过半,文司宥手里捧杯茶,压根没动过几筷子。
“昨日我听说堂兄在府上崴了脚,今日还不见回,心里担忧,就坐不住过来看看。”
文司瀛埋头扒饭,除了筷子压根没动过别的。
“霁月,对不住,让你费神了,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伤,我已好得差不离,想来明日就能回……”
文司宥笑盈盈地呷了一口,客客气气地反问:“明日?”
文司瀛一噎,小心翼翼道:“那要不,今日就……?”
文司宥温文尔雅地颔首:“甚好,今日就回吧——商会那边还有好几桩事要同堂兄商量。”
昭阳公主仿佛丝毫感受不到文家家主积威深重,一边端着酒杯自酌一边坦荡地微笑:“驸马走路还不是很利索,要不让小叔也留宿府上?横竖本宫的当心间里外两张榻,全让给你们,有什么事要商量,夜里也好说话。”
此言一出,文司瀛文司宥同时黑了脸。宣连隐恨不得在这桌上一头抢死过去。
文司宥注视着昭阳公主,笑得更客气了:“多谢嫂嫂好意,可也不好这样打搅嫂嫂,你说是吧,堂兄?”
文司瀛点头如捣蒜:“正是,这两日司瀛已受殿下关照太多,不敢再继续……”
文司宥顺口截了他话头,继续火上添油:“哦——是了,这两日嫂嫂照拂我堂兄甚多,倒叫我欠嫂嫂人情了,文司宥以茶代酒,敬嫂嫂一杯。”
昭阳那声“小叔”已经足够扎耳,文司宥这连本带利回敬过去的一连串“嫂嫂”更是一声比一声振聋发聩,世上最凶悍的御剑琴音都没这等杀伤力,一叠声落在耳畔,宣连隐只觉得胸口发闷,被震得直欲吐血——这就是大景第一富商,只靠一口尖牙就能伤人于无形,翻天覆地,颠倒乾坤……
“客气了。”昭阳潇潇洒洒与他碰了一杯,她含着半分微醺的醉态,对文司宥话里的讥讽浑然不觉,“既然你们都打定主意,那本宫也不留你们了,二位自便。本宫今日演武属实乏了,连隐,扶我回去。”
昭阳向宣连隐伸出了手,“是,殿下,这就来。”宣连隐如蒙大赦,赶紧站起来同文家兄弟行礼,绕过桌子搀起昭阳,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一刻也待不下去的席面。
离开花厅走入僻静的回廊,昭阳才正了正身子,松开了宣连隐的手。她很是愉快地笑起来:“连隐,你跟在本宫身边多年,本宫还是第一次见你这般坐立难安——你那脸色,本宫瞧着都不忍你再坐在那处了。”
宣连隐放缓了脚步,陪着昭阳在月下散步,他无可奈何地笑叹了口气:“连隐多谢殿□□恤。”
“文家二郎都是外人,终归你才是本宫自己人,本宫不体恤你体恤谁?”昭阳乐得同他打趣。
“殿下既然拿文家郎当外人,又何故要这般亲近驸马?”
“本宫做得过分了?不是连隐你叫我在外头不要跌他面子……”
宣连隐一时语塞。今日是他拿了身天水碧的袍子给文司瀛,又带他去看中庭演武的,说到头,责任在他——要是他不带文司瀛去,根本不会有后头那些事。宣连隐悔不当初。他昨夜告诉文司瀛昭阳曾选中文司宥为婿,本是想断了文司瀛的念想,转头又觉得自己未免有些欺辱人了,才想着带他穿一身天水碧去见昭阳,昭阳高兴了,兴许待他更随和、真诚一些——说到底,他们是拜了堂过了门的夫妻,宣连隐打心底里期望,二人能更亲近一些,总比两个冷冰冰的生意人谈一辈子交易要来得好。
不幸的是,中间还夹了个文司宥。宣连隐又想吐血了。
末了,他摇了摇头,有些纵容地说道:“罢了,殿下自行斟酌吧,殿下夙兴夜寐,为国操劳,这些拉杂事,随着殿下的心意来也未尝不可。只是……”
“只是什么?”昭阳问道。
“……没什么,就当在下多虑吧。”
宣连隐终究没说出口——
只是别动真心,凡动真心,多有孽缘。
叫人动了真心,则难逃孽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