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个无影无踪。屋子里熏了檀香,案前点一盏长明灯,供桌上的瓜果饱满新鲜,想必是日日都有人来换的。
文司瀛呼吸一窒——这是一间灵堂。昭阳公主在公主府上设了一间无人知晓的灵堂。
堂前一尊灵牌,文司瀛刚要去看那上面刻的是何人名讳,文司宥却挡住了他的视线。文司宥驾轻就熟地在供桌前摸出三支线香,凑在烛焰上点香。
“堂兄,我有一事问你。”文司瀛稳了稳心神,才应道:“你说。”
“堂兄是否心悦大公主?”
文司宥问得很直接也很平静,这令文司瀛有些猝不及防。在他得知昭阳曾心许文司宥之后,他就暗自琢磨文司宥究竟如何看待他与昭阳的婚事,又会如何同他提起。文司瀛想了很多,无奈他虽知晓一些这位家主的手腕和才干,却一点儿都不了解他这个堂弟对世情的想法——他甚至想过,文司宥和昭阳,会不会根本就不在意呢?
然而无论如何,文司宥此时的态度都有些出乎文司瀛的意料。他斟酌了一下,选了一个最稳妥的回答:“我与公主殿下是拜了堂的夫妻。”
哪知文司宥听了忍不住笑出一声,不慎带到了伤,又倒抽一口气,他勉强压抑出一阵带血腥味的咳嗽,心想这借口着实是好用。
——文司瀛是本宫的驸马。
嘴上说着公主、驸马、夫妻云云,没有一个人敢直言自己的心意,全都藏着掖着,生怕被当作底牌被探了去,成了把柄,被人拿捏、被人伤害。
罢了,文司宥摇摇头,他又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他们?
“无碍,堂兄现在不回答我也没关系。”文司宥改口道,他来到灵位前,举香齐眉,三拜叩首。
在他弯下腰去的时候,文司瀛终于看见了灵牌上的字。
“家兄承永先太子宣衍之位”。
文司宥叩首起身,将香插上,又摸了三支线香点上,递给文司瀛,示意他参拜,文司瀛未敢多想,自是照做。
“堂兄,或许你听说过,昭阳曾指我为夫婿。”文司瀛一僵,随后坦然道:“是,我问过连先生。”“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与昭阳之间有缘无分,最多只算是交好的生意伙伴罢了。”文司宥平淡地解释道,说起这话时,嘴角居然也勾出一个微薄的笑来。文司瀛不置可否,他知道文司宥从不说谎,故而也不质疑他,直起身来供香上案。
“诚然,昭阳对认可的人都会特别亲近一些,她就是这样的脾气,堂兄不用多想。人前我称她殿下,人后我也可以叫她昭阳——但这世上仅有一个人能唤她阿照。”文司宥这会儿真是一点笑都挂不住了,他冷漠地看着文司瀛,露出一种怜悯的神情来,然而正是那怜悯,让他看起来如此可悲。
“她心里始终都有一个人。”
文司瀛神思一动,一瞬便知道文司宥说的是真的,也晓得了那人是谁。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了灵前牌位——
先太子宣衍。
他不由得错愕,昭阳公主心里的人,竟是她嫡亲的兄长。
文司宥将他的神情收在眼底,警告道:“丑话说在前头,堂兄,你可不要蠢到当她面去提——此乃昭阳逆鳞。”“既是逆鳞,你又是如何知道……”“她从未对我说过,我也从未问起,这都是我推测来的。”
文司瀛忍不住责怪道:“霁月,恕我直言,大公主殿下城府颇深,亦不输你,这样的事——你不该无凭无据全靠臆测。”
“并非全靠臆测。”文司宥不以为忤,“昭阳是个利落干脆的人,不用无用之人,不留无用之物,但她却留下了所有与先太子有关的东西。”文司宥走到灵前,“譬如这剑——”
文司宥打开供在灵前的檀木螺钿金丝匣,里面卧着一柄清绝美丽的剑。文司宥随手拿起来,“锵——”的一声掣出鞘中锋刃,剑吟清澈,刃光如霜,先后照过文司宥与文司瀛同出一脉的两双眼睛,寒凉刺骨,熠熠生辉。
“这是玄霜剑,昭阳少时用过、却早就弃用了的剑。她一直留着这剑,是因‘玄霜’一名乃先太子所赐,取自‘有一威凤,憩翮朝阳。晨游紫雾,夕饮玄霜’。”
文司瀛被那阒寂的剑光震慑住了,那剑纤秀、美丽,有一分多情的风骨,却经年累月躺在华美冰冷的匣子里、供在白烛煌煌的灵前,进而生出一股幽冷迫人的寒意来。先太子宣衍的死是昭阳大公主一生的痛,她因在西北与渠戎打仗而抗命不回,没能见到先太子最后一面,皇后甚至因此与她生了嫌隙——这等抱憾事坊间多有流传,太叫人心痛,文司瀛也有所耳闻。他也知道昭阳与先太子感情甚笃,立志要成为他的大将军,为他镇守河山,靖平疆土——早些年,这还是一桩难得的佳话。
只是他不知道,昭阳对先太子怀有的是那样的情意。
文司瀛想了想,道:“可是,昭阳殿下与先太子一起长大,对先太子的死心中有憾,留下许多旧物寄托哀思,也是很正常的事啊。”
“睹物思人,聊以慰藉是正常的。可若是只是思念自己敬爱的兄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呢?”文司宥这一问把文司瀛问住了,满堂幽幽烛火在他的单目镜上安静地燃烧,那微黯的火似乎也把他的深沉的心思烧成了一片盛大的飞灰。
“她在人前绝口不提先太子,这座灵堂的存在,更是少有人知道的。
“堂兄,你不明白么——
“守着爱怕人笑,更怕人看清呐。”
文司宥步出公主府,转过吉华大街时,在街边一架轿撵边驻足,轿帘缝隙里透出个端坐的人影,并未因窗下停了个人而有所动静。
文司宥甚至没有抬头去看,也没有等待她的回应,只低声一叹,说了一句话,便径自远去。
恩仇爱恨太扰人,他终是不能从诸多俗事里赎身,终归只能选择放下,就算有愧有悔,他也不再回头了,是时候还自己一个清静。
——“昭阳,文霁月就此拜别了,你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