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周身的戾气稍稍收敛了几许。她微蹙眉,疑惑道,阁下是……?
文司宥的伞又移过去半寸,温声回答,弊姓文,承恩替家父前来拜领宫宴。
昭阳公主只消一霎便反应过来,噢……是越阳文家的……
正是。文司宥微微一笑。他知道昭阳公主在打量他,而他向来不惧这种打量。他甚至很精确地知道在这些打量里他是什么样的面貌,那就是他所需要的、对他最有利的。话里短短两个来回,文司宥虽看上去恭顺温和,所作所为却和一个“礼”字半边不沾。而昭阳公主看上去倒也没有计较,她刚动了动嘴唇,文司宥扶着伞微一欠身,鬓边碎发自额前摇过,就这般举重若轻地截走她的话口。
——冷雨伤人,就容文某送殿下一程吧。
昭阳公主眉头一立,生硬冷峭的“不必”二字刚想甩到文司宥脸上,一个喷嚏冷不防打出来,背上千钧弓的弓弦都振起一声低微的嗡鸣。
——!
文司宥莞尔,一抖袖子递了块帕子给她,手松开顺势往二人前的来路一推。
殿下,请。
文司宥从西洋回到景中的第一笔生意就是和昭阳公主谈成的,他确实感念宣京初冬容易把人冻坏的风雨,它们来得恰逢其时。
昭阳公主缺席立冬宫宴,圣上挂了脸,翌日朝堂哗然,下了朝六部之首都难得聚在一处议论纷纷,忧心忡忡者有之,而幸灾乐祸者居多。
转过头没几日,天枢军奇兵出阵,强突北地深处,据闻,昭阳大公主挺一杆长枪乱军之中纵马杀入敌阵,直取将副二人首级。朝上的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天枢军已经把西北边境荡了个干干净净平平整整,求和纳贡的使节和昭阳公主请斩蜀中运粮官的奏本是同一日抵京。
昭阳公主的奏本秘而不发,运粮官三人处斩。圣上雷霆震怒,刚出阁立府的宸亲王遭一记当头棒喝,身后一群蜀系官僚跟着吃挂落,左迁的左迁,抄家的抄家,发配的发配。
所有人回过神来时,一切已成定局——一方面蜀系完成了一次清洗,宸王低调行事、修生养息一阵子后便可慢慢接手,尽数纳为己用;另一方面,经此一役,少说三年之内,昭阳大公主的威势再无人可以撼动。
风波平复,劫后余生朝臣才暗暗擦了把汗,都道圣上高明,摆这一着棋把所有人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又道昭阳公主也是真有手段,应付得了圣上给的难题,还做得如此好——要知道圣上是轻易不可能松手蜀中那一批军粮的,昭阳公主若是没能自己筹粮解决困境,届时边境局势崩溃,蜀中宸亲王亲兵奔赴西北收拾完了烂摊子,扭过头圣上就会连昭阳公主同蜀系官僚一起收拾,她也会变成弃子,那如今坐在她位置上的就会是宣望钧。
不过连内阁学士、太傅都说,昭阳公主是改了脾性了,按照她从前刚烈高傲的性子,是不稀罕去陪圣上做这种局的——就算她愿意附会圣心,也绝不肯拿她最珍重的天枢将士的性命开玩笑。昭阳公主是何时转的性子?立冬宫宴还圣上互相弄得好大没脸,那又是真心实意还是一出戏?朝臣百思不得其解——数月后,执掌乾门的程大学士拜访了宣京商贾新秀同文行。朝上才骇然发现,从宣京到中原到北地,越阳文家的同文行是怎么一夜之间雨后春笋般冒发出来的?越阳文家虽富甲一方深受圣眷,却从没有把手伸到过京畿以北过,文家老爷这几年身体越发不好,也很少理事了,同文行必然是那个下西洋刚回来的小少爷文司宥的手笔——然而从宣京到北地,要布下这么多的暗桩、打通商路、立起庄子,就算是行商的通关文牒都要批个一年半载的,文家却是在立冬才让文司宥第一次进宣京啊!
程大学士笑而不语,自始至终只说一句,文家司宥天资过人才学广博,是个可造之材,或说——是已成栋梁之材了。
众朝臣都没想到,为昭阳公主点通圣意的,就是立冬那日,冷雨里短短十几步宫道上的低语。
保卒弃车?殿下说笑了,圣上断断不会如此行事——文司宥笑得温文尔雅,眼底的光却淅淅沥沥,微微发冷。
要做卒还是做车,殿下,全看您自己——圣上要的向来是满盘皆赢,北辰帝王星,执棋天下者,你如何说他想赢有错?
昭阳郁郁,最终还是问道,那依文君所见,此局当如何破解?且不论父皇、宸王怎么样,我的将士,边疆的子民,他们托付己身于我,寄厚望于我,我不可辜负——西北终有一战,我宣照可以死,却不可以输!
文司宥等的就是这句话,他隔伞一礼,文某愿助殿下一臂之力。
文某……不是文家?昭阳公主眼尾斜飞,含着一丝嘲讽。
眼下暂且还不是文家。文司宥并不在意,脸上还是笑得很平和,很端正,叫人挑不出一点错处,这不过是文某……文司宥停了下来。
是什么?昭阳公主挑眉。
无他——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文司宥改口,飞快接上道,文某刚到越阳港口就受召赴宫宴,船队随我一路上京,又听闻今年年成不好,便沿途在各地粮庄将千万黄金全兑了粮食……
文司宥话及此处,昭阳公主已双目雪亮,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文司宥镇定地回视她,一字一句地说完剩下的话,只要殿下为我下一道特许文书,这批粮食就会以我文某名下商货的名义,走陆路直达西北前线。
昭阳公主何等聪明,她眯着眼睛看他,好啊,文司宥,你好大的胆子,你利用我给你的商行开路。
文司宥不响,还是笑。
给商行通关开路和昭阳口中天枢将士的性命、大景疆民的安危相比,孰轻孰重一看便知。更何况做生意,本就是有来就有回,有一就有二,文司宥提出来的这桩买卖,可以说是百利无弊的两和,也是为后续文家和公主府铺路,昭阳绝无理由不答应。
但昭阳公主是不会轻易被眼前的利益所诱惑,她用一种□□的怀疑的目光从头到脚把文司宥扫了一遍,想要从他脸上、身上剐出一些祸心与端倪来。话及至此,宫道堪堪要到头,一路过来,昭阳公主似乎是感念文司宥的关切,在他面前一直态度平和,没有拿架子,而现在她终于拿出了作为当朝嫡长公主逼人的盛气和威严来。
越阳文家二十载都是纯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