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儿淋着雨同为师说话啊。”
虚情假意。她想,玉泽向来是不惧于自贬无情无义的。不错——他确实是这样的人。而她明知如此,仍铤而走险来到他的面前,又是念着什么情什么义呢,想到这里,云中也在心里怅然地叹了口气。
“先生方才还说今夜您会留在江堤上。”云中提醒道。“哦,的确。”玉泽从善如流。他顺势侧过身看向崩腾的江水,语气猝然间冷淡下去:“说罢,找为师何事。”
“三军虎符已送至边军,想来先生已得知此事。”“嗯。”“夏收过后西北要起战事,先生也应知道。”“嗯。”
——难以置信,她以前同玉泽说话从未如此直白爽快过。云中深吸一口气,问道:“玉先生愿意高抬贵手么?”玉泽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去蜀中交虎符的时候,云中就明白,预想中最坏的情况已经出现:寒江、蜀中真的成了共谋——这一计她要试探的不是玉泽,而是宣望钧。武威侯被囚在府邸,楚家军现在是楚禺统领,宣望钧名义上手握蜀中军权,但蜀中军实际上是无将的状态。按说宣望钧确实是资历浅了些,可他早有军功在身,况且依他的性子也不会在乎这些,一定会应承下来,待到战事起了就挂帅统兵——可他推脱了。
当动者却不动,是为叛徒。云中心灰意冷。
寒江冷雨中,她捏紧了袖子里的虎符。
“学生知道玉先生等这个机会很久了,可是学生还是想请玉先生三思。近两年大旱大涝,天苦民矣,若是外敌来犯,先生当真忍心中南一带再遭兵燹,届时饿殍满地,民不聊生,先生当真能心安么。”
玉泽的目光垂下,讥讽道:“乖徒,你问为师能否心安,倒不如问问宣京城里那位,坐她老子那位子,究竟能不能心安理得。”
“承永帝已经死了。”“他死了,他做过的事便不作数了么?”“作数是作数,只是就算要翻案,也是无的放矢、死无对证了。”
玉泽忽然感到一丝古怪。“无的放矢、死无对证”,这话从云中嘴里说出来实在太古怪了。就仿佛……玉泽终于偏过脸看向她,尔后一阵震悚——
云中郡主也侧着脸看着他,她仿佛在等着他,等着他看过来,等着他接这个话茬,等着他心里不可遏制地冒出无数种推断和臆想,她脸上浮现出一丝奇妙的笑意,耐心地编织着,等待着。
“乖徒这是何意?”玉泽微微眯起眼。
“玉先生在寒江屯兵贮粮,联手蜀中,进而图宣京,总要有大义傍身,而玉先生所靠的,无非是那一纸昭天下书——可承永皇帝去了,眼下天家稳坐朝堂,玉先生的大义未必就站得住脚了,先生要搅乱这局,也就没那么容易。”
“你……”蓦地,玉泽从心里冒出的无数猜想中鬼使神差地拣出了最荒唐的那一个,他迟疑了少顷。可他是个极为冷静的人,承永三年以来,他看透世事炎凉,见惯人心险恶,所以他总是不惮以最疯狂和恶毒的尺度去揣度他人,人能做出来的事,远比常理推断出来的更为险恶。
玉泽便直接问了出来:
“承永帝——是你拿掉的?”
今晚上曹小月当值,她相当紧张,因为她向来不怎么会撒谎。她过门槛的时候都没发现自己同手同脚,生生绊了一跤,弄得昭武帝都拨冗从案前抬起眼看她。
“小月,怎么这么心不在焉?”“陛下恕罪,臣就是,就是有点儿……”曹小月故作镇定地爬起来,迈进殿内的每一步都走得心里狂跳,她想随口扯个谎,可脑子里却一片空白,那里头现下只装了一个念头,那就是昭武帝千万别跟她问起云中郡主。
昭武帝打量了她一会儿,笑了笑,偏不如她愿:“云中不过晚两日回,你就日思夜想这般失神?”
“是,是……臣想着,宸王、宸王殿下,就是宣师兄留她叙旧,都说些什么呢……有些年头没见了,也甚是想念师兄!”
昭武帝抬了抬眉,不置可否——说错话了!曹小月差点想给自己来一拳。
“怎么,她是不是自己去寒江,叫你替她打掩护,别叫朕发现了?”
曹小月呆立当场。昭武帝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拖长了调子道:“别紧张——朕不会怪罪她的。她若不想让朕发现,你就装作朕不曾发现罢。”
曹小月一口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她来到书案前,照旧开始整理奏章,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您知道云中去寒江,却不生气吗?”
云中和寒江的关系毕竟还是太敏感了些,照曹小月看来,别说是昭武帝,就算给哪个朝臣听去了,也是要跳脚直呼竖子图谋不轨其心可诛的。
昭武帝却很不以为意:“你不知道,云中郡主投效朕麾下时,许诺了朕三件事:助朕登九五,解寒江之困,此后尽心尽力治国朝社稷,为朕所用。
“与此相对,朕也许诺了她三件事:免她一次死罪,准她一回先斩后奏,许她保一难全之人。”
曹小月惊住了。
昭武帝轻描淡写地说:“云中郡主离京前,朕问过她,如今朕已登基,她已算是做到了允诺的第一件事,她也可以立刻就要求朕兑现一诺——她说为时尚早。想来,她此番暗访寒江,不会做出什么不利于朕的事。”
曹小月并未松一口气,心里反倒愈加不安了,不是为了眼下,而是为了更长远的以后——云中承诺的三件事诚然不易,可她索要的许诺更为沉重,她要犯何死罪,要斩何人,又要保全谁?她要走的道途究竟通往何处,若是有更多的障碍横亘其间,她会止步于区区三诺所能保下的那段路吗?
昭武帝看不见的地方,曹小月已是淌了满背的冷汗。她听昭武帝话里意思,是明知日后云中会做出不利于她的事,却还是将云中收入麾下并且倚重她至今了——君臣之间竟可以越过纲常礼教所要求的忠信,容忍这般明目张胆、来日方长的忤逆和背叛吗?
曹小月一瞬间有些惶惑。
这靠的是君王的肚量,还是能臣的胆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