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谁最有可能在熙王一事上推得动先太子——
当属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太子太傅。
“你怀疑季家,可你该再往前想一步。”凌晏如点了一句,云中郡主一愣,他却不再往下说。云中沉思了一会儿,恍然道:“先生是说,季太傅已乞骸骨——季家平字一辈大多在地方上任,而小一辈的季元启尚没有官身,清流拥趸众多,但季太傅之后再张赤帜却没那么容易,因季家在殿上已后继无人。”凌晏如看着她,不言语。云中倒抽一口凉气——凌晏如是在提醒她,如果她将季家与暗斋之间做勾连,那就要看明白,季家背后必定还有别人。
凌晏如的语气终于松动了些:“那陈姑姑人在皇庄,大理寺过去请人问话恐太打眼,须得转圜……我自会替你安排。”他话锋一转,令云中猝不及防,“你押运军粮时可是折道去了寒江?”云中老实点头。
“你为何而去。”云中苦笑:“我想去熙王世子……去玉先生那里讨个情面。”“可讨着了?”云中不响。凌晏如叹了口气。
他吐出两个字,让云中心头发颤。
他说,天真。
她心想,凌晏如说的天真,大约不止一桩事。
云中郡主走一趟寒江,不止见了玉泽,自然也是要去见花忱的。而她不能在寒江耽搁太久,匆匆去见花忱,没有多少时间,除了将她弑君以及埃兰沙国王来信一事和盘托出外,便是告诉花忱,她已入局,决心走一条与他背离的路,而她求花忱无论如何都要牵制住玉泽,不能让玉泽走出那步凶险无比的棋。
花忱沉吟许久,才面色复杂地开口,并未否认玉泽已在勾连蜀中乃至策动渠戎一事:“小妹,国朝积弊深重,望舒不过是咬住这个机会为寒江谋求生路,世道已经乱了,渠漠今年的仗一定不好打。”
云中提高嗓门:“世道乱了,人心不能乱!君心守正,民心不散,朝纲便能重振,天下还可匡扶——阿兄扪心自问,熙王世子图宣京,究竟是为大义还是为私心,难道现在的玉先生坐上那个位置,对大景而言就是最好的选择吗?”
花忱无言以对。因为他们都心知肚明,在如今的玉泽心中,黎民百姓,国朝社稷,正道大义,都越不过复仇这一件事,这是支持他从承永三年的浩劫中活下来的唯一信念。
花忱和云中郡主都知道——玉泽或许没有做错什么,但这样的人,如今的玉泽,不堪一国之君之重任。
半晌,花忱轻声反问:“那宣照呢?宣照就是小妹你的选择?”云中深吸一口气:“是。”
花忱神色晦暗:“当初她把你从崖上射落。”“我与陛下谈过,那是暗斋从中作梗。”
“她会被暗斋迷惑一次,如何就敢肯定不会有第二次?”
“就算再三再四又何妨?”云中反问,“又有哪位君主一生眼目清明?”花忱哽住,终于露出了惊疑的神色:“你何以如此……拥戴她。”
“只要她仍会在万民与生死之间选择万民,她就是我认定的君主。”
云中已不愿回想花忱的神情。她无奈地想,是不是宣家人那仿佛带了毒的手足命数也感染了她花家,不然为何就连她和花忱,也非要走到这个地步。
“哥哥为复亲仇,辅佐熙王世子割据寒江,是为不忠;我不顾承永帝戕害考妣,拥立仇人之女登上皇位,为她鞍前马后,是为不孝。”
“小妹……!你这是做什么?!”她拂开花忱着慌伸过来搀她的手,一揖到底。
“可若……哥哥还要执意助玉先生在西北开战时举兵起反,致使国朝崩亡,黎民沦难,担上这不仁的罪过,那就别怪小妹我,也担上不义之名。”
花忱呼吸一窒,他望着云中,隔了许久才缓缓问道:“为人臣者不忠,为人子者不孝,为人君者不仁——你这‘不义’二字,又作何解?”
“亲亲相隐尚不罪,哥哥是我唯一的亲人——”云中直起身,“手足相残不相怜,于我而言,便是最大的不义。”
她终于说了出来。玉泽根本不相信承永帝的私印作伪一事——她如今能指望的,就只有让花忱去稳住他。她在玉泽面前还能交出翡翠炉用命对赌,而到了花忱这里,她没有筹码,讲不了太多道理,就只能谈感情。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南国公花氏到了他们兄妹这一辈,沦落至此,当真是有些可笑了。见花忱脸色沉得有些吓人,云中终是放软了口气:“哥哥听我一句话,寒江绝不能动得太快,个中因由复杂,求哥哥容我些时日,我定会查清。届时,京、寒、蜀或许尚有说和的余地。”
“小妹你啊……”花忱长叹,“如今也就只有你,还对这件事抱有念想了。”
花忱是在说她天真,凌晏如亦然。她无可辩驳,只是觉得换了谁站在她的位置,但凡还有一丁点希望,都会竭尽全力去争取。如果承永皇帝不是通敌之人,如果熙王案另有推手——靖安朝的血海深仇都太沉重也太久远,而只要宣照、宣望舒和宣望钧这一辈三人之间还留有一丝谈和的余地,云中郡主都不会放弃。
那夜花忱亲自送云中到驿站,同她道别。昏黑无垠的风雨中,云中仔仔细细地看过他的神情和面容。她有一种预感,今夜过后,若非一切尘埃落定,她恐再难见到花忱了。多年以来,她总是想念,也惯于分别,花忱亦然。而他温和如旧,仍是最看重她、珍爱她、由着她胡闹扮白娘子的兄长。
潮冷的夜风吹动花忱耳垂上的红流苏络子,云中郡主一下子恍了神。她堪堪发觉,寒江落崖那一跃,摔碎的只有她的恨和她的命。
“江上雨大风急,京里楼高阶险。此一去……”
雨声太大,花忱喉咙里轻微的哽咽也都遽然四散了。
“万望妹妹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