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早晨梳妆时,柳萱不见敖澈人影,没当回事,是婢女提起他在外间坐得颈僵背直,看了一夜公文,也没挪到别的屋子安安稳稳地睡觉,照理说龙宫不会缺地方,所以很好奇,斗胆来问柳萱一句。柳萱何尝不好奇?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能打个哈哈,借着婢女端水的空档,改问她有没有拿到三份的赏钱。
“说起这个要谢娘娘您。以后有您常在龙王面前美言几句,奴婢可不愁攒不出嫁妆了。”
“他要赏姐姐,我只是帮衬几句罢了。”柳萱谦虚道,“还未问及姐姐如何称呼?”
“奴婢单名一个荣字,原服侍先王妃时,先王妃顺口呼奴婢为‘荣儿’。”
昨夜心神不宁,没看得清楚相貌,如今一观,这女婢仿佛比自己年长许多,慈眉善目,倒与她常去的裁缝铺老板娘有几分相似。
柳萱向来对着长辈嘴甜,歪着脑袋叫了一声“荣姐姐”,脑后梳发的动作一顿,只见镜中,荣儿面露赧色:
“啊呀,怎当得起呢。”
“怎么当不起呢。” 柳萱冲镜子里眨了两下眼睛。
这两眨过于俏皮,荣儿轻咳一声,方才重新稳住胳膊帮她挽发。柳萱有些奇怪,从前也对府中婢仆们说笑卖娇,可没有一个听了像荣儿这样不自在的,她思来想去,决定归咎于敖澈的为主不仁——定是他终日不苟言笑,还总用红眼睛瞪人、动不动就大开杀戒。若他平日里随和一些,荣儿何至于被喊声姐姐就受宠若惊?倒像是之前没人这么喊过她似的。
想到这柳萱突然有些神伤。年轻娘子称资历老的女婢为“姐姐”,恐怕只是凡人的礼数,到了龙族的地界,还讲什么凡人礼数呢?论凡人的礼数,她该称敖澈“夫君”,寻常男子听了,心里也是一万个熨贴,可是以她的出身若真这么叫了,不知他心里什么滋味,恐怕是四味杂陈——酸、苦、辛、咸全有了,唯独找不出甜味来。
柳萱描完眉黛就想通了这件事,决定不自找没趣。泾河龙王乃是一方龙族领主、司水仙官,放尊重些,称呼一声“王上”,想来是合适的。
6.
王上日理万机,不必陪柳萱用早膳,她一个人动筷,不可谓不惬意。荣儿将香囊交还到手上之后,柳萱稍有放松,提起要给父亲写一封家书,作为报平安之用,刚说完,抬头一看,荣儿面露难色:
“别的怎么都好办,这个就难了。龙王吩咐过,若涉及书信,只能先由外面递进来,不准从您这往外送……就算是从外面递给您的,您也不能作书面回信,有要说的,须由奴婢传话出去,方才算不失了王妃的体面。”
果然处处提防,昨夜就已听到他不准枕边放金属器物,限制书信往来倒显得是小事一桩了。
柳萱没大惊小怪,勉强地笑了笑:
“好吧,那等家父何时来了信,再请姐姐传话吧。”
“……其实,若只是寻常家书,”荣儿像是不忍见她被泼冷水的样子,递过茶杯,低声提醒道,“您跟龙王求个情,也不见得递不出去。”
“我才不去碰他的钉呢。”柳萱不紧不慢地接过杯子,“递出去了,哪日他战局欠东风,第一个就说我通敌报信不是?这么大的罪过,我可不背。”
“瞧您说的……”
荣儿无奈赔笑,服侍柳萱漱过口,拍了拍手,命人摆膳上桌。正当立春,依风俗要吃春盘,王元宝喜欢张罗这些,年年不落,柳萱吃惯了,以为今年要遗憾,却不想龙宫里也有如此安排,只不过不用盘子盛菜,而改用螺钿盒子,四方四圆,倒也精巧别致,看了让人不禁笑道:
“这倒是巧心思。在龙宫里,春盘岂不是叫作春盒子?”
荣儿听了也乐得抿起嘴巴,净了手,要给柳萱卷几个,柳萱摆手:
“不用忙,我细嚼慢咽的。荣姐姐要是在这守着我,你那一份都要放凉了。”
柳萱以闺秀礼仪找补,没好意思说自己是卷得多、又喜欢一气全卷完了再吃,生怕惹人笑话。紧赶慢赶的催荣儿也去吃饭了,她才拿起筷子,对自己的实力不再作保留——正如从前在家时,一手执箸夹菜,一手负责翻卷,运筹如飞,还能倒出一只空皿、将已卷好的码得齐齐整整,大功告成时饼皮仍冒着热气。
真是少刀未老!柳萱小小地“嘿”了一声,撂下筷子,刚打算大快朵颐,忽听廊下有脚步越走越近,本以为是荣儿,可听步履声转过一个弯来到门前,节奏力度似乎不对,她一抬头,只见敖澈大步流星地跨过门槛,神色如常,也不说什么,直走过膳桌这边,一撩袍角——落座。
这桌子原来这么小,敖澈坐在对面,看起来怎么如此之近?
他来得随机且突然,柳萱两手停在半空,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见敖澈拎起筷子,又快又准地从自己码的小山上夹走那只肚量最大的卷饼,一口咬掉半段!
轰——
一股热血从蓄势待发的胃部一气涌到天灵盖。柳萱双瞳震颤、手抖如老妪,直直地盯着那一圈整齐果断的咬痕,有嗫嚅态。敖澈见她反常,咔嚓又是一口,直把一整个全咽下去,才问她:
“盯我作甚?”
“不……这,我——”柳萱欲哭无泪,指着他空空如也的筷子尖,张了半天嘴,什么有力的批判都说不出,最后只能软下声调,“没什么,只是想到您真是福大量大。”
就在讲话的工夫,敖澈竟然丝毫不惭愧地笑了笑,甚至还在往她的小金库伸筷子!没什么没什么没什么吃就吃了吃就吃了吃就吃了……柳萱一边在心中疯狂念咒安慰自己,一边捏起筷子扯出笑容:
“我包得胖,难为您吃得进。”
此话一出,敖澈才动作一顿:“这是你包来自己吃的?”
那不然摆着供神!柳萱感觉他再说一句自己马上就会被气哭,还不敢发作,得强作大方:
“咳,都是吃的,没关系。”
“……”敖澈搁下筷子,神情难得不那么理直气壮了,可他这个人的气场从来就不像抱有歉意,所以听在柳萱耳朵里仍旧很不是滋味,“我以为是荣儿包好了。”
“无妨无妨,真的无妨,原本包了这么些,我一个人也吃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