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悫梦见了自己的牌位,好不荒谬。
大雨滂沱,雨水噼里啪啦地直打在祠堂的黛瓦上,而又顺着屋脊注入天井之中,激起一阵涟漪。香火混着尘土的气味在祠堂中播撒着,肃穆而微苦。
在这梦境中,李昭悫走不出祠堂,旁人也看不见她。但一切却又是那么的真实,雨落的响声,青砖上肆意生长的青苔,院中积着的厚厚一层花泥,香火在幽暗祠堂中发出的光亮,还有祠堂中央的白衣男子念着佛经的呢喃声。
他跪坐在蒲团上,见炉鼎中的香又燃尽了一支,伸出手赶忙续上一支。他的动作虔诚的像个朝圣的教徒,只为他一人的神明。
仗着他看不见自己,李昭悫走到他身侧,肆无忌惮地打量起他来。男人看上去四十出头,脊背挺直,气质儒雅,眉目俊朗。除却细纹吻上了他的眼尾,看不出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但他眉间似有化不开的愁,让人感觉阴郁。儒雅和阴郁在他身上杂糅,却不别扭。
李昭悫顺着男子深情专注的目光看向牌位,上面赫然写着“炎开府仪同三司尚书左仆射上柱国梁国公傅云启夫人李氏”。
她与傅云启素未谋面,对他唯一的印象便是十五叔李祁的伴读和傅太傅的独孙。如今的尚书左仆射分明是开国功臣姚安青。这究竟是何年岁?
更诡异的是,当李昭悫看见牌位时,呼吸一滞,胸口隐隐作痛,像荆棘缠绕心脏。李昭悫直觉那就是自己的牌位,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好笑,怎么会有人上赶着认郎君和牌位。
可接下来踏入祠堂的人,却印证了她的想法。来人的脚步又快又急,李昭悫侧目望去,发现是她的十五叔李祁。
但已然不是李昭悫见过的模样了。李祁双鬓染上霜白,没有了年轻时的浑不吝,变得沉稳、不怒自威。他仍是穿着一身幞头圆领袍的常服,但不同的是,现在穿的是赭黄袍,上面绣着九爪龙纹。那是天子才能穿的。
李祁指着白衣男子,气得指尖发颤,怒斥道:“朕知晓你每到小元忌日就要到严华寺中去,可已经二十余年了,早就该放下了!你如今官至尚书左仆射,早朝说不来就不来,你自己看看今日有多少奏折是弹劾你的!”
小元是十五叔对她独有的称呼。皇族中姊妹众多,十五叔说她在他心中是头一位的,所以私下叫她小元。说明这牌位真就是她的。而她......居然已经死了二十余年?
傅云启抬头看向李祁,许久未开口令他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却仍掷地有声:“德音是臣的妻!如今齐王夫妇已逝,若臣不记着她,还有谁来记着她?”
李祁俯视着傅云启,沉默许久,摇头叹道:“她又是你哪门子的妻?她当年被戾帝送至昔日的夏国和亲,被那可汗所杀,尸骨无存。后来不正是你去取的可汗项上人头吗?”
这话无疑是在傅云启心上剜上一刀,逼他面对逃避多年的事实,让他终于失去了风光霁月的外皮,痛得他无法呼吸。傅云启脸色惨白,佝偻着身,左手撑着地面,右手紧抓着胸口的锦衣,不住地发抖,狼狈极了。
他嘶哑着嗓子,像无助的稚童,语无伦次道:“就晚了那一步。臣只能亲眼见着那道敕旨进了齐王府。可臣明明那日是要向她提亲纳彩的。她说了要等臣的。这不是妻,又是什么呢?”
李昭悫难以与男人的悲伤共情,却感觉脸上濡湿,抬手抚上脸庞,竟发现自己不自觉间流了满面的泪。
李祁终是不忍再看挚友圄于往事,挣扎不堪的模样,摆手道:“算了,朕再替尔挡一会儿吧。尔早些动身去严华寺,也可早些回来。”说罢,转身走出了祠堂。
而傅云启在李祁走后,好似感应到了什么,蓦地转头看向李昭悫所在的位置,神情悲切,开口说了些什么,声音很轻很轻。
李昭悫想走近一点,想要听清傅云启的话,却见青砖黛瓦、灰白墙壁如同被揉碎成细沙一般,在她面前流逝。李昭悫想要伸手抓住,却被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最后李昭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消失,而她也始终没听清他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