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喊了声大哥,没有后文,周遭的婢女丫头看他这模样,都有些忍俊不禁。
这一声也喊到郑子潇心里去了,像是冬日里烤熟的红薯,捂在怀里,甜在胸腔。
一路把世子背回中苑,看他趴在床头恹恹的,便安抚他道:“你要是想吃元宝酿,我现在去给你买回来。”
世子摇了摇头,泪痕在脸上干出几道白印子,“子潇,你对刘二拔剑,没关系吧?”
“不碍的,恶语伤人心,殿下切记别同他一般。”
“嗯……我知道错了。我这世子忒不体面,什么亭长的儿子都敢招惹我。”
他还像三岁小孩,摇晃着郑子潇衣襟,仗着年纪小耍赖皮,“子潇,你知道吗,我真的不喜欢他。”
“刘保?”
“喊他刘二就行,何必费心记他名字。”世子瘪了瘪嘴,“我说的是周学真。”
他们父子多年未见,错过的恰好是世子最珍贵的幼童时期,稚子开蒙习礼,学着待人接物,穆王爷全部都一一缺席了。这是周学真一团乱麻的家事,在儿子的愤懑面前,他也只是周学真而已。
郑子潇轻轻坐在床边,替他整理着带着丝织枕头,“殿下,不能直呼父亲的名讳。”
“可我真的不喜欢他。为什么世上那么多好父亲,偏偏我的父亲不好。”
“王爷他刚回延北,想多教你一些,或许太急了。”
“我猜他也不喜欢我,我想换个好父亲,他亦是想换个好儿子。”
世子一直都是说话不过脑,心里憋着大把的委屈越说越悲愤,他猛地抓起郑子潇的手道:“子潇,你当他儿子吧,我不想当了。”
郑子潇摇摇头,风吹开了窗子撞出一阵尖锐的响声,响的人心里发涩,“我当不了他的孩子。”
世子不解道:“他不是一直说要收你做义子,说了好些年吗?”
“殿下,我是王爷的嘲春剑,不是他的孩子。”
他的孩子应当如你一般金枝玉叶,活在花浊城曼妙的奢靡之下,享受着灯火与鎏金,不见尔虞我诈,不晓刀光剑影。
郑子潇揉了揉世子的后脑,把他光滑的头发揉得一团乱,才平下心绪走到窗边。手刚摸到冰凉的窗框,在后苑层峦叠嶂间隐约露出个熟悉的背影。
穆王爷攀着崎岖的假山,正一点点往下爬。他动作缓慢,人到中年还透了些疲态。
不知道方才的对话穆王听到了多少,猩红的夕阳泼洒下来时,背影孑然一身。
郑子潇才想起他也是个平凡人,无论在外怎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国的担子砸下来还是重了些,压得他踽踽独行,不得天伦。
独行的从来不会只有光风霁月的君子,还有忙着收拾烂摊子的冉恩。
十分不意外的,盐井塌了。
思虑良久后,饱读圣贤书的冉恩大人在延北诸多勋贵中选了延成侯爷当作大腿,希望事到临头能救自己一命。为了体现诚意,先是沐浴焚香,又挑选了个黄道吉日,呈了拜帖带上礼物赶去延成侯府。
听闻延成侯爷喜好雅致的庭院,侯府里雕梁画栋、傍花随柳,暗香疏影间透露着世家子弟玩弄风月的情调。冉恩投其所好,在桃山千里迢迢挖了棵大木兰,一路尘土飞扬地运了过来。
他还没迈进侯府的大门,就碰上了粟边亭的亭长刘沧。
本着广结好友不结怨的原则,他连忙谄媚地挡在刘沧面前,“刘兄,好久不见,过得还好吗?”
亭长说是个官,充其量算是个吏。
这两个人一般见了面会客套几句,互相虚伪赞美以示友好,谁知刘沧一脸晦气,敷衍拱手拜了拜就往外跑。
冉恩愣在原地,品了半天,不明白这晦气从何而来。他又做贼心虚,仰头看见延成侯府家的牌匾,担心是不是自己事情败露,才让刘沧避如蛇蝎。
“这位大人……您是要进府吗?可有拜帖?”
侯府门口的小厮瞧着横在门口那土黄土黄的大木兰,顿时有些头大。
冉恩现在一脑门子的官司,往后踱步道:“没有,没有,今日礼数不周全,不拜会了。你告诉你家侯爷,下官……改日再来。”
脚底抹油似的,他抬腿就要跑开,只想远离延成侯府,最好连侯府所在的元苓大街都远离了。
“这位大人,既然都到了,还是进去吧,侯爷和穆王爷都在里面等着您呢。”
冉恩错愕间回过头,门口立着的正好是穆王那个狐狸眼义子。这人说话虽然和风细雨,每一个字却都扎得他浑身刺挠。
都是他的错,查了黄道吉日没查时辰,本想选个好吃饭的点来巴结延成侯,百密一疏撞上了穆王爷。
现在再推辞显得自己不够坦荡,冉恩觉得面上像被火燎了一圈,转身拱手道:“下官失礼了,只怕冒犯了大人们。”
“不碍事。”
郑子潇背起手,一路引着冉恩穿过延成侯府弯弯绕绕的廊亭,飞阁流丹的庭院这个干瘦的小金曹是一点也没看进去,只顾念自己心里的不安。
他没被带到前厅,甚至没有个正经的堂屋招待他,而是被丢去了个偏僻的角屋里,周遭没有伺候的人,单是一张破茶桌、几张烂木椅。
空气里弥漫着霉腐味,处处都是羞辱之意。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好歹也是焚香沐浴带了礼来的。”整个屋子的简陋都像是在□□他,冉恩撑着屋门死活不让郑子潇关上。
郑子潇只好抽回手,“延成侯在同王爷用膳,内苑家眷都在,冉大人最好还是回避一些,不要惊扰了小姐。”
“我是呈了拜帖的。”
“晚些王爷便离开了,桌上有茶水,冉大人先喝着。”
他行为举止有礼有节,说不上冒犯,但冉恩就是一肚子气,羞愤之下坐回椅子上倒茶,低头抿了一口发现连茶水都是凉的。
文人的修养,华美的辞藻,在此时此刻尽化作一句“狗娘养的”。
郑子潇清晰听到了这句骂。
其实冉恩与花浊那些纨绔子弟没什么不同,自诩文采实际上没受过寒窗苦读,念着四书五经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