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去又还,延北城已是一片明媚春光。
延成侯府彻底重建完成,和雅苑的木兰树却还是病恹恹的,枝干比寻常木兰要粗大,颜色却更乌一些。
孟湘湘蹲在跟上,手腕轻抖,瓢里的水悉数倒进泥里。
阿沉用棍子翻了翻泥,“小姐,这几天都不高兴,是不是累着了?”
孟湘湘摇摇头,叹了口气。
相思病,是一个有趣的病症。
她本以为自己只是心仪郑子潇的皮相,现在却开始对他温声细语的语调流连忘返,难以自拔,去书院都心不在焉。夫子踱着步照本宣科,她心早就飘去九霄云外,一点点勾勒出小狐狸的模样。
有些细茧的手掌,若有若无的清冷气息,调动着五感,清晰可见。
鸟翅扑腾的声音响起,吓得她浑身激灵,孟湘湘忙转过头,看到小木鸟隔着院墙正艰难地朝她飞来。
她扬起手臂,木鸟停在胳膊上,抖了抖头,把身上的匣子一起抖开了。
笑意挂上嘴角,孟湘湘伸手,夹出了郑子潇最新的回信。
“小姐亲启:木兰已藏,天气渐暖,切忌贪凉。问小姐安。”
他是个十分讲究礼字的人,每次用木鸟回信都是寥寥几笔,落款再附上一句问安。人不在延北,不知延北的四月并不至于让人贪凉,还是要耐心嘱咐,孟湘湘心里暖着,轻轻收好字条,跑回屋子开始提笔回信。
她喜欢对他絮叨一些废话,把生活里琐碎的一角用简短字句铺给他看,四时风物,伤春悲秋,乃至饮食作息,每次只给他说一点,留一些悬念。
郑子潇也总是回得简洁又认真。
如果放在现代,应当是暧昧期的男女在微信上纠缠,快餐时代的爱情速度很快,不会像他们这样细水长流,还要毕恭毕敬地遮掩。
字条重新写好,放进木鸟肚子里,望着它一摇一晃远去,在天边变成了一个小黑点,通常回信又要等上五六天,是新一轮难熬的相思。
夜里,孟湘湘体寒,还是盖了厚棉被褥。
气温回升,刚入睡的时候发寒,脚底都凉透了,睡熟了又会满头是汗,惹人难受。
凄湿潮热的时候,她做了一个梦。
梦到自己站在一片高楼大厦之中,落地窗折射的光在空气中浑散,令人头晕脑涨。
她往前走着,看到她的高中,她的同学老师。
孟湘湘和往常一样走到他们跟前想要打招呼,他们却猛地抬起头,眼里全是惊惧。
“你们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孟湘湘不解道。
她的老师忽然把其余同学护在身后,面色惨白,举起一只手指着她。
顺着目光看下去,孟湘湘颤抖地低头,她竟穿着延北的衣服,鹅黄长裙上用白丝线绣着木兰,上面还有斑斑血迹。
血腥的气息像是铁锈味,在喉口撞击着,孟湘湘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不知道什么时候赫然躺了一把短刃,坚硬硌手。
嘲春。
“我……”孟湘湘身体僵硬,缓缓回过头,恐惧已然到达了顶峰。
穆王躺在地上,胸口有一道狰狞的伤,正往外汩汩涌出鲜血。
他朝孟湘湘伸出手,“为什么杀我?”
愤恨怨怼,充斥在耳畔。
“孟湘湘。”
熟悉的声音又响起,孟湘湘回望过去,看到郑子潇冰冷的目光。
无情的双唇勾起毫无人情味的笑,这样的神情从来没有出现在郑子潇脸上过。
讥讽,厌恶,鄙夷。
他轻轻开口,一字一顿道:“你到底是谁?”
孟湘湘醒了,浑身是汗,额头滚烫。
守夜的阿沉连忙推门进来,趴在她床边,先是帮她把气捋顺,问道:“小姐是被梦魇住了吗?怎么这么热,别是染了风寒。”
孟湘湘摇摇头,厚重的头发黏糊糊贴在脖子上,她刚吸进去一口气,梦里穆王绝望不甘的身形又浮现在眼前。她连忙推开阿沉,连滚带爬翻下窗,趴在痰盂边上吐得昏天黑地。
阿沉被她吓了一跳,“小姐,要不要找个郎中?”
孟湘湘捂着胃,酸水倒流的感觉逐渐消去,才跌坐在地上,疲倦地摇摇头。
“还是找个郎中看看吧,这样下去可不行。”
冰凉的地面让她稍微清醒了些,那个问题却一直在回荡,挥之不去,振聋发聩。
她一把握住阿沉的手,像是在黑暗中抓着什么救命稻草,呜咽着说:“我是谁?”
“小姐你真是……”
“我是谁?”
“你是小姐啊,你是咱们侯府的长小姐。”
阿沉平日听她说胡话会嗔怪,现在却宽慰多些。
孟湘湘能感受到她的关怀,想对她笑一笑让她安心,脸上的肌肉却不听使唤,在阿沉眼里更像是抽搐。
阿沉焦急地扶着她,想将她扶上床,她也像个破布娃娃似的被搬上去。
重新盖好锦被,拉上床帐,阿沉蹲在窗边,隐约能看到她双髻的影子。
阿沉小声道:“小姐,我去找夫人叫郎中吧。”
“不了。”孟湘湘气若游丝地回道。
“真的不需要吗?”
“我没事,你睡吧。”
阴影里,扎着双丸子的小婢女摇摇头,倔强地说:“阿沉不困,在这里陪小姐。”
孟湘湘轻笑起来,“你陪我做什么?”
阿沉说:“小姐不是做噩梦了吗?我小时候被拐,关在小黑屋里,很害怕,一直做噩梦梦到野兽追我。后来又拐来一个小姑娘,和我一起,我做噩梦她守着我,我就不怕了。”
故事有些残酷,残酷中又透露着弱小女孩相互扶持的温馨。
“后来呢?”
“后来我被买到侯府,就再也没见过她了。听说被一个商队买走,去了福川,也挺好,现在长陵边境几个洲兵荒马乱,福川反而安稳些。”
穿过薄雾纱帐,孟湘湘拉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阿沉,你不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