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梢描画出春慵情态,“我去见她。”
携一丛桃花步入冷宫的某处殿所,这是德妃最后被发落的地方,阴凉透骨,仿佛春日不曾到访。
曾经的一品嫔妃被强制拆解钗环后意志连日消沉。见到安隅,刻入骨骼的涵养催着她抛开性命之忧也要顾及礼节。
安隅扶她,阻止她低头下蹲,“君意,做一回自己吧。”
从前不染世间尘的金枝玉叶被逼入绝境,也是能在积灰的塌上安稳端坐的,安隅把桃花放在两人之间的案几上,隔着一束花香,尤君意启唇:“父亲反叛一事,我真的不知情。这段时间我恳求多次,但圣上不肯与我相见。我实在没有法子,只能请见娘娘,请娘娘替我转告圣上,君意对不起他。”
日光从破窗中漏进,跌落在她们的裙摆上落荒而逃,一段光柱中万千尘屑叫嚣推搡。安隅只是看着它们,并不拂拭打扰。“君意,不要自责。”她说:“泾阳兵曹参军事的罪行与你无关,叛君的是尤勇,你没有对不起圣上。圣上怪罪的人是叛军,不是你,你只是受了牵连。”
“娘娘,谢谢你的安慰,”君意看向她勉强一笑,“听你这样说,我感觉好受多了。”
美人遭受摧残,独剩落寞风情。安隅不忍看她,看向她们之间的花束:“景福宫的桃花开了,我经过时,顺手从你园子里摘了一些。”
绝望画眉,花开得正好映在眼底也无色,君意把桃红捧在怀里嗅了嗅,问:“娘娘你说,圣上今后会想起我么?”
安隅低嗤一声,笑了,笑得鼻酸,笑得眼红:“今后尘归尘,土归土,他记不记得你哪里还重要?”
君意跟着她笑,泪水浇在桃花瓣上凝成露珠,“我没有娘娘洒脱,我的名字都是因圣上而起,落草后瞧我是个姑娘,阖府上下都认定我是要走入宫这条路的,但是父亲野心膨胀,要拜相封侯,我无所翼助,他便谋乱,这两日我一直在想,在父亲的眼里我算什么,假若他真的攻下长安,是不是连我这个女儿也要杀?”
做父亲的倘或真的在意亲生女儿的处境,怎会上贡她们如斧钺,利用她们来成就自己的伟业。她跟她有着同病相怜的命运。
安隅避而不答,安慰道:“君意,想一些开心的事情吧。”
君意点点头,“全家人一起,也好,就不用再挂念他们了……”
那么,仅剩下一人难以割舍。安隅愕然,终于看向她,君意被看透心思,泪中带笑。她蹙眉眼潮,对她说:“你好傻,尤君意,你真的好傻。”
君意眼眸润泽,“娘娘到我这步田地,也会如此的。”
她的那步田地,是哪般田地?临死前仍旧念念不忘,心甘情愿喝下御赐的鸩酒,命丧他手。破碎、荒唐,怎算的上是开心的事?
然而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她们叙旧,时辰到了,花鸟司带来了那杯酒。
玉手一双丢开花香,要空出来去捧握酒杯。
安隅收回余光,默然离开,把君意和她的回忆留下。
嫁入东宫当晚,君意没有见到太子,太子妃寝殿的灯烛很早就熄灭了,她的燃了一整夜。
半个月后先帝驾崩,在需要她出席的场合,君意得以与太子逢面,他的目光不曾在她身旁有过停留,她已凝望良久。
后来离开东宫进登大明宫,她的身份由太子侧妃晋升为一品德妃。皇帝亲政半年后,她等来了召幸。
立于麟德殿前殿苍龙厅的梁架下仰面,覆斗顶棚下是一圈一圈莲蓬簇拥环绕的藻纹,花芯的中央是一条金鳞碧色的蚪龙,龙头朝下正视厅中的来人。
君意撞上一双龙眼惊了一跳,面对御容时就少了些许害怕。他注视她的时候很用力,疼痛难忍,她忍住不落泪,担心龙颜不悦,忐忑压在心底,强颜欢笑。
他俯身,呼吸吹红她的耳颈,“名字是君意,是么?”
她连连呼喘,勉力屏息一瞬,点头。他轻笑,“朕喜欢你的名字,也喜欢你,知道原因么?”
她情怯,失神望着他摇头,他靠近她的鬓角轻嗅:“因为君意很乖很听话。”她溺毙于他的眼池,再也无法挣扎上岸。
酒意勃发,肝肠寸断,一醉封喉,不必再醒。
安隅离开冷宫时,在宫门处遇到了贤妃柳苏白。她背靠白墙黑瓦,苏白含泪站在千尺万尺的琉璃朱墙下,她们在阴阳两面的交界处相视。
“娘娘……”她声音颤抖:“我想来看看她……”
安隅颔首,继续往前走。直到与苏白擦肩而过,两人交换了位置,一声杯器与地砖的碰撞乍然传出,在冗长的宫道内回响,久久不息。
接着是一声呜咽,竭力忍耐的低泣。
安隅停顿,阖眼片刻,提步再抬眸,看到墙头一群白鸽受了惊振翅高飞,模糊飞远,消失不见。
尤君意,永裕七年三月十五卒于冷宫,春秋廿五。永裕帝褫其封号,禁入皇陵,以布衣之身随父泾阳叛首尤勇以其月十六日葬于长安县西郊。
永裕七年七月十四,皇后为其撰写墓志,篆刻墓碑,以慰幽泉之魂。此为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