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常以“逍遥王”戏称于我,盖因我这一生,同宁逸做过无数荒唐事,自然也受过无数责罚。
十八岁那年吵着要随军出征,大概是闹得最出格的一次。
借着宁远表哥的婚事,宁逸在京城安分了一阵子,舅母许是生怕他也拖到二十七岁“高龄”才成婚,便趁着皇兄尚无其他调令,张罗着要给宁逸相看妻子。
宁逸不胜其烦,索性泡在军营里不回家。
我自然是最重兄弟情义的,大方地收留了他,左右我的寝殿他自幼是睡惯了的。
夜晚,我们抵足而眠,在黑黢黢的床帐里闭目而谈。殿内的兽角香炉里徐徐吐着沉梦香,熏得人昏昏欲睡。
我强忍着听他发完了牢骚,忍不住问道:“成亲有意思吗?”
宁逸翻了个我看不见的白眼,“我又没成过亲,怎么知道?”
“宁远表哥不是成亲了吗?你平日看他与表嫂是如何呢?”
“唔……也就那样吧。”宁逸努力回想着自家兄嫂,如数家珍:“就是谈诗论画,听曲填词,嫂嫂在后园里种了许多花,他们偶尔会在那里赏花饮酒。大概就是举案齐眉,琴瑟和谐?”
“听起来也没什么趣味嘛。”我嘟囔道,“大概只有宁远表哥才受得了这样,枯燥。”
宁逸道:“我大哥本来就喜欢这些,嫂嫂文采斐然,他们相互欣赏,应该也是自得其乐吧。”
“可我听你说的,表哥和表嫂这也不像夫妻啊,倒像是以诗会友的知音。”说到这里,我冷不丁想起婚礼那日宁远表哥奇怪的神情,心间有疑云缭绕不散。
宁逸捧腹大笑,连枕衾都在跟着颤动,“殿下才多大,也知道什么是夫妻了?”
我在他胸口猛捶一拳,道:“我明年就满十八岁了,别拿我当小孩子!再者,我没经历过,难道还不会看么?……以前,母后和父皇就不是这样的,长姐和姐夫也不是这样的。”
“唔……好吧。”宁逸捂着痛处思忖片刻,随口道:“我爹爹和娘亲也不是这样的……不过你也知道,我大哥那个人啊,他的脑子长得都跟我们不一样,谁能猜出他的心思啊,兴许他们文人骚客成婚之后就是这个模样喽!”
我沉默须臾,深以为然,不经意追问:“那你成婚之后呢?”
这回轮到宁逸沉默了。初夏夜寂寂,何况是这深广宫廷里,连一声蝉鸣蛙叫也不闻。彼此徐长的呼吸此起彼伏,我几乎以为他要睡过去了,才听见他轻快的笑声:“那么久远的事,谁会知道呢?殿下今日是怎么了,一个劲儿地追问这些,莫非是有了钟情的女子么?”
我顿时面红作烧,狠狠地踢他一脚,啐道:“我以后可是要做大周唯一的大将军王,才不会沉湎女色!你这阴险小人,自己不愿娶亲,就来拿我说嘴,定是怕我抢了你的风头吧!”
“哎呦!”宁逸痛呼一声,“好,我是小人,小人知错,请殿下宽恕则个?殿下若有志气,那等我下次出征,殿下也请旨随军如何?咱们大周的大将军王,可不是日日窝在京城里就能挣来功勋的。”
“去就去,我难道会怕?”我这人最受不得激将,当下豪言壮语:“头上三尺有神明,一口唾沫一个钉,如若食言,便叫我唔……”
后头的话全都堵在喉咙里,是宁逸翻身捂住了我的嘴。寝殿里那样暗,我却分明看见他明亮的眼睛正视着我,语气里多了几分严肃:“殿下不许胡说!”
我一时忘了反驳,愣愣地瞧着他。
他从来清澈的眼眸里,有一瞬间掠过了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就这样僵持了半晌,他突然放开了我,有些懊恼:“是我胡言乱语。太平本是将军定,殿下天潢贵胄,何苦趟这浑水?”
我登时恼怒不已,道:“你说什么呢!我们不是早有约定,要一起征战沙场,护佑大周,留名青史的吗?”
何况那一句“太平本是将军定”,后面跟着的是“不许将军见太平”,分外不祥,我听着甚是烦躁。
他沉着脸不说话,半晌才别开脸去:“那都是小孩子的玩笑话,不作数。”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甄大将军是想失约吗?”
“……殿下。”
宁逸露出一种挫败的神色,缓缓躺回我身侧,轻轻道:“殿下以为,什么是战场?”
我一时语塞:“我……”
“殿下或是在史书典籍里见过,可我真真切切地见过。”宁逸轻声道,“那是个我去了以后,就不希望殿下再去的地方。殿下明白么?”
“……我明白。”我侧脸看他,恰恰他也偏头来看我。我收起戏耍之心,正色道:“你以为我想要从军,只是为了一个‘大将军王’的虚名?随然未免小觑了我。”
宁逸静静地听我说下去。
“幼时或许是如此。可如今我知晓,兵戈一起,受苦的都是黎民百姓。史书上不是只有‘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更有‘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的惨烈。我想要与你同去,是希望终有一日,天下无争,我大周子民都不必再去那九死一生之地。”
对视良久,宁逸终是软下心肠,他微微瞑目,舒声道:“殿下心怀天下,是黎民之幸。只是……皇上与太后都不会同意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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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宁逸本人的不配合,舅母给他相看了很久,还是没能定下亲事来。幸而宁远表哥的夫人有了身孕,甄家即将有第四代子孙降生,舅父便说宁逸性情浮躁,再等一二年沉稳下来,再说亲也无妨。
明嘉八年四月,迁居蜀地的摆夷旧部起兵作乱,杀死了当地太守,皇兄念及是罪人承渮留下的隐患,十分重视,权宜之下还是决定派遣宁逸前去镇抚。
镇抚二字,既要镇压,又要安抚,显然是皇兄有心对他的历练。
彼时我正怀抱着不足周岁的小侄儿承渊,趁着皇兄与母后相谈甚欢,皆是对宁逸寄予厚望的喜悦之际,向皇兄提出了从军的请求。
皇兄一不留神,一碗茶都合在衣摆上。
母后倒是饶有兴致地瞥了我一眼,随即目视一旁已然怔住的皇嫂,漫声道:“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