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有了可以跟她面对面的机会。
缪芝懿确实是抽空过来的,在听到前台工作人员说江任舟提前嘱咐过他们,原本想直接翻个白眼,想着不能把脾气发泄给无辜的打工人,还是耐着性子,冲着他们笑了笑,随后面无表情地走进电梯间。
余辛那时候正好从另一位老师的办公室出来,只在走廊里看到了缪芝懿推门进江任舟办公室的动作,一下子愣了愣,懵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应该去给缪芝懿倒杯水,急匆匆跑去茶水间。
她端着杯子进办公室的时候,至少她能觉察到,氛围很不对劲。
在她的印象里,江任舟从没有这么低气压过,浑身上下散发出的疲惫气息都快把她这个旁观者压垮了。
甚至,桌上的计时器还在好好地运行。
这也就意味着,这次的谈话是收费的。
江任舟的律师咨询费一直都不低,对很多家庭来说甚至是天文数字。
余辛没有多嘴,把杯子放在缪芝懿面前就迅速离开了,带上门之后,还是忧心忡忡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怎么办啊......是不是真的出什么坏事了?
而这边,缪芝懿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面前的杯子正冒着热气,好闻的红茶香气弥漫开来,却并不能让她原本就很烂的心情好了多少。
江任舟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她也大方地说了“没关系”,随后把那两张摆在桌子正中间的纸拿了过来,简单检查一遍之后就小心收起来了,放回那个小口袋里。
他应该是注意到了她细致入微的动作,问她“为什么你想把这两份判决书要回去”。
她那时候很是淡然,边整理小口袋变耸耸肩:“不为什么,我习惯了随身带着,应该是把它们当护身符的心理状态吧,我也不知道。”
然后江任舟就沉默了,保持着这个垂着脑袋的动作,直到现在。
缪芝懿不想猜他为什么又摆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更不关心他现在在想什么,打算立刻回到工作岗位上去。
在她起身的时候,江任舟抬头了,几乎立刻叫住她:“妙妙。”
她茫然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仿佛在用眼神问他怎么了。
这个眼神和过去她看他时的样子无异,他几乎在一瞬间就得到了精神安慰,那点可怜的焦虑顷刻间灰飞烟灭,但话说出口的时候还是变成了恳求。
“我们能不能不分开?我跟你保证,我去处理好所有事情,卷宗......卷宗我可能调不出来,但是我会去跟我父亲沟通,我会把你应得的还给你。对不起,妙妙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缪芝懿都觉得好笑:“如果我说,我想要的是我妈当年离婚成功,然后带着我远走高飞呢?”
霎时寂静。
“你过去的冷静和理智保持得很好,所以现在没必要为了我这点破事就开始异想天开,你我都知道我们之间的问题是什么,所以何必呢?况且,我不是说了吗,这件事的决定权在你手上,我是签了字没错,但是现在是你来做决定,我只是不在乎结果而已。”
江任舟绝望地合眼。
对,他又掉进了那个名为“理性和感性相互博弈”的、建立在缪芝懿对他恨之入骨的基础之上的、明知道他根本不可能留得住她却还在苦苦挣扎的死循环。
这根本就是个无解的难题。
缪芝懿实在没时间在这陪江任舟闲聊,来这取回那两张纸的时间里,工作群的消息就已经99+了,她实在耽误不得时间。
“不过,江任舟,其实现状对我来说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我想了想,我还没成年的时候就成了个孤儿,现在我能凭真本事赚大钱了,要是我爸妈没离婚甚至现在还在这世上的话,指不定他们看到我的收入水平之后,还得反过头来要我出钱养他们。以我对我爸的了解,可能他和胡琳的孩子还得我出钱养呢,毕竟怎么说也是我的兄弟姐妹嘛,你说是吧?”
他的眼睛已经红了,听到这番话之后更是头皮发麻:“妙妙,你别这样......别......”
光是想想她曾经以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出来的童年经历,他的心都快碎了。
没有人偏爱过她,没有人为她让步,没有人听她说话,甚至没有人尊重过她。
她就这样茕茕孑立、踽踽独行了好多好多年。
偏偏他也是加害者之一,偏偏他没有资格安慰她,偏偏他现在也被排除在外。
他就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缪芝懿笑着诉说苦痛与仇恨,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站起来,一次次坠入深渊又一次次爬起来。
他没体会过什么是恨,也不知道这样的感受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出现,毕竟他向来就是个理性得几乎麻木掉了的人,成天生活在被逻辑和理性包围起来的世界里。
然而缪芝懿还在笑,笑得一如既往的淡然:“所以呢,你的父亲确实是压垮我母亲的其中一根稻草,但从某种层面上来说,我还得感谢你父亲当初的当众发癫。如果不是他的判决,我也不会那么快脱离伤害我那么多年的铁腕统治。你说对不对?”
江任舟下意识扣住了桌沿,手上暗暗用了力,强行抑制住了自己想冲过去抱住她的想法。
缪芝懿确实在笑。
从表面上看,她的笑容和平时没有区别,还是那么温柔大气。
她今天化的妆是日常坐班工作时的淡妆,清爽干净,鼻尖上还有一层漂亮的红。
但是他看出了一种极致的破碎感,仿佛下一秒,她就能在原地碎成渣,风轻轻一吹,她就飘走了。
她明明没有在哭,他却已经在心里替她把眼泪掉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