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维觉得自己兴许应当查查黄历,看今天是否宜于会客访友。唐沅久去不归,却有一位不速之客造访,偏偏他又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来人正是济世堂的端木大小姐,至于闺名那就无从得知了。
好在端木大小姐也没有跟他寒暄的意思,匆匆地点头见礼,开口道:
“张道长,请问唐沅可回来过?”
张之维这就知道了,唐沅去见的人原来就是她。而且看样子,端木大小姐跟唐沅还是旧相识——这黑心汤圆儿怎么净跟异人扯在一起?
张之维默不作声。这一点是他从唐沅身上学到的,少说甚至不说,以逸待劳,是从别人身上得到消息的一个好方法。当然这对于张之维这个藏不住话的话唠来说是太难了。端木瑾挑剔的目光在他脸上刮了一遍,道了声:
“叨扰了!”
语罢转头就要走。张之维心想他果然学不到唐沅那一套的精髓,既然如此,不如开门见山坦诚相待。心念起落间他已绕到端木瑾身前,离她虽有三步远,却把她的路挡得结结实实。端木瑾被他的神出鬼没给吓了一跳,后退一步。
“端木小姐留步。唐沅出门说是去赴谢家的约,想必这也是你的计策吧?那么她现在身在何处,你当真一点不知?”
“这说来可是话长。张道长,我听唐沅说你是她的朋友,也知道她的情况……”端木瑾轻轻叹息,她垂首思索片刻,干脆回身向椅子上坐了,“我家与唐家同在天津,也是旧识。我认识唐沅的时候,她才只有十三岁呢。后来我们两人非常投契,结为金兰之交。”
说到这端木瑾又叹了一口气,鸦羽般的睫毛盖住了眼中的神情,鲜艳的嘴角微微一撇。张之维发现山下的人时常是这般心事重重的模样,就是唐沅也不例外,甚至她的心思比一般人还更难猜——因为他对她的事情所知太少了。
“你们俩原来是好朋友。我听她说,你们相识最久,彼此也最熟悉。你对她很好。”
“谈不上最熟悉吧——至少我就不知道她原来也是异人。”
张之维的神色微微震动——端木瑾不知道唐沅是异人,也就是说她并非那个帮唐沅离开天津的“好朋友”。端木瑾不以为意,自嘲似的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
“我对她的性子倒还熟悉。她这个人平时烟不出火不进,其实心里很有主见,从前她还装装样子,如今脱出樊笼,更是决不会受人摆布的。”
张之维点头称是。此时端木瑾不免上下打量了一番张之维。她三年前是亲眼见到张之维一掌打翻陆瑾的,但也没有多加注意。如今她是换了一种眼光来考量张之维,因为其实她也很好奇张之维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唐沅动心。
陆瑾面若冠玉丰姿秀逸,品格端方,虽说眼窝子浅了点,是性情中人,不大成熟,可张之维难道就很稳重么?但端木瑾得承认张之维自有他的一种风神,若说陆瑾是人如其名有美玉之质,那张之维就是“被褐而怀玉”——他这么安静地坐着听她说话,神意安闲却不怒自威,使人不自觉凛然戒惧。
张之维觉得端木瑾的眼光太直接了,他固然不以外物萦怀,但幼承庭训,持戒严谨,如今面对一位陌生的闺阁小姐,很自觉地避开她的直视。他更关心唐沅发生了什么,便向端木瑾询问。端木瑾也不能隐瞒,原原本本地把济世堂跟黑龙会的过节,以及唐沅在其中的所作所为向张之维讲述清楚。
“唐沅被端木小姐你揭露了真身,恼羞成怒所以跑了——倒也不至于如此吧。”张之维不由得苦笑,“恐怕她不愿意回天津才是真。”
“据我推想,她不愿回去固然是怕给家人招祸——她不止跟全性结怨,当时为燕武堂出头时所对付的日本浪人正是黑龙会的属下。张道长你有所不知,十余年前天津著名的武师霍元甲南下上海,成立了精武体育会,风头大劲。其时上海的日本人看他不过眼,下帖挑战,两战两败,竟然用慢性毒药暗害了他的性命。当年化验药品的正是家师,此事千真万确。日本人心胸狭隘,胜则得寸进尺,败则怀恨在心,唐沅顾忌的就是这个。”端木瑾愁锁双眉,“这件事本因燕武堂而起,虽不知道唐沅的身份,但燕武堂也愿意一力承担。所以唐沅不愿回家其实另有原因。”
端木瑾一边说,一边留意观察张之维的神情。张之维本来表情淡然,被她盯了一会儿才如有所悟,双目微睁,一个大男人脸上居然也泛起红晕。
端木瑾这才能笃定,张之维确实倾心于唐沅,却不知道唐沅对他也是一样。真不知道是唐沅太会演,还是张之维太迟钝。一时不知该心疼谁,或者她还是心疼自己这个被蒙骗许久的“好姐姐”为妙。端木瑾不再看张之维,转过脸去说道:
“总之这次是我操之过急,提出要带她回家去,触了她的霉头,才酿成如今的结果。倘若她回来了呢,烦请张道长多从中解劝。”
“端木小姐你太为她操心了。”张之维笑了笑,“唐沅有时是任性使气,可很快自己就能想明白。”
“唐沅自己说倘若不是被逼得实在无法,断然不会离家。可究竟是谁在逼迫她,她也不愿意说明。她有许多事情都不肯对人说……”端木瑾说到这长叹一声,忆起她问唐沅既无处落脚为何不去找她,而唐沅默然以对的情景来。
端木瑾想,以唐沅的修为,满可以在江湖中过上随心所欲的生活——或许原本唐沅也是这么认为的,她离家出走,既是形势所迫,也是心之所向。可是当她真正入了江湖,却又发现江湖同样是教条林立,处处都是世俗枷锁的束缚。她对家人和朋友,正是“未免有情”,割舍不下,但叫她回去过循规蹈矩的深闺生活,她又不甘于那种寂寞无聊。如今在江湖漂泊,唐沅似乎也没有因得偿所愿而真正快乐,一样是隐姓埋名,唯恐有玷家门,使唐家受到牵连,甚至不愿也不能承认对张之维的感情。唐沅纵使不把婚约放在眼里,也不能不以门第门风为念。
这正是“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即便是身怀绝艺,才高于世又任性洒脱如唐沅者亦不能免。端木瑾不禁深深地叹息。
“张道长,也许逼迫唐沅最深的……正是她自己。”
傍晚时分,群鸦鼓噪着,三五结伴归巢。唐沅披着一身暮色归来,张之维正在厨房里忙碌,闻声出来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