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孤零零的鬼魂一般,飘飘荡荡地提着剑扶着岩壁向上走,可两腿沉重如灌了铅,深一脚浅一脚踩得积水哗哗作响。恍惚间像是又回到了天津。
那时候固然仓皇,可她的志气还没有消减,如同脱扣苍鹰,离笼狡兔,摘网腾蛟,还有一腔跃跃欲试的锐气。可她在江湖上固然是罕逢敌手,且如自己所愿,除去了师娘这个心头大患,却又得到了什么呢?从得到了剑谱,背着师娘秘密练功以来,她空负一身技艺,所得到的无非是坎坷失意,骨肉乖离,情人离心。
师娘说她是“毒”,这话并没有说错!难怪她要杀她——她竟然想杀她!
“劬劳,父母恩难报;悲嚎,英雄气怎消!怀揣着雪刃刀,行一步哭号眺。”
“忽然间昏惨惨云迷雾罩,疏喇喇风吹叶落,振山林声声虎啸,绕溪涧哀哀猿叫。”
“吓的我魂飘胆消,百忙里走不出山前古庙。”
耳边似乎又响起杨小楼《林冲夜奔》的唱腔,《宝剑记》的林冲得赦夫妻团圆,她又要独自一人踏上旅途了。
心内伤悲,禁不住身上一阵阵酸软,可还没到松弛的时候,唐沅整顿精神向洞外唤道:“刘掌柜,请你下来,需要你帮忙。”
张之维留心着隧道里的声响,水声若有若无,就在刚刚消失了——难道唐沅快了一步,已经出了洞窟?刘渭在外面巡逻,一定拦不住她。
紧赶两步,忽然察觉到身边别有一个呼吸声,他探手一摸,在岩壁旁触着一个温热的身体。
刘渭!刘渭呼吸匀称,被他一推向旁边倒去。张之维立刻抓着他的身子扶正,心知他肯定是被唐沅点倒了放在这里。那唐沅在哪儿?
张之维,静下心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前踏出一步。胸口挨着一点冷冰冰的剑尖。
“……你为什么要来?”
唐沅的声音很轻,平静中是掩不住的心灰意冷,即便如此,她举剑的手也没有一丝摇动。张之维确信,只要他再向前一步,这剑也一定会稳稳地刺进他心窝。
“来找你。”
“你救了石门的命,两厢抵消,他们承你的情,就不能再计较你帮过我了。”
张之维想象着唐沅此时的表情,她的声音淡漠,想必神情也是如此。唐沅又说:“剑谱的原本在首饰匣里。你索性一并给他们,于武当而言你就是大恩人。”
张之维惊得圆睁双目,旋即明白过来,低声道:“原来你给了碧眼狐狸手抄的,那天晚上就又把真迹装进去了。好一招灯下黑。”
谁能想到唐沅会把珍贵的剑谱藏在已被搜查过的地方,且把这宝物交给外人收藏呢?张之维竟始终遵守诺言,不曾私窥首饰匣,倘若他打开一看,真相早就大白了。
张之维的胸膛抵上剑尖,唐沅眉头一皱:
“别动!你还不明白?”
“明白什么?”
“我——”
剑尖轻轻一颤。
“石门说的不错,在李宏受伤的时候,我就计划好了要除掉师娘。给武当送解药,取剑,藏剑谱,杀魏三,闹全性……被石门逼得无路可走,也是如此。”
“你只是没算着碧眼狐狸真要杀你。”
碧眼狐狸竟恨她至此,甚至更甚于对武当的仇恨,以至于最后一根毒针也要杀她而非别人。可这也怪不得她。唐沅心想,原本就是她先“背叛”了师娘,那么得这个报应,也是理所应当。
她想得清清楚楚,一颗心却如堕冰窖。
“石门师叔的事……我确实一直没想明白。这是我的失策。”
“你是挺傻的。”
“那是!我能跟你比吗,你心眼儿多得连睫毛尖儿都是空的!”张之维哼了一声,“你是成了精,不还是没翻出人家的五指山?”
唐沅不说话。两人僵持片刻,她道:
“你要怎样?抓我回去?”
“你既然要一个人走。你走你的,我跟我的。”
她抿嘴,气得宝剑向前进了半寸,张之维却不偏不倚地正迎上来。这下她大惊失色,剑随心动,立即抽回剑。可来不及了,张之维“啊”了一声,后退两步靠在岩壁上。
“张之维!”
他很轻地□□了一声,呼吸凌乱。她绝没有刺中要害,可……这一瞬间,她完全丧失了对自己剑术的判断力,心沉了下去。什么也顾不得,立刻扑到张之维身边去确认他的伤口,触手微湿,一股血腥气混着他粗重的呼吸声,令唐沅又惊又惧:
“你怎么样?伤在哪里了?”
张之维不说话,唐沅摸到他捂着的地方,渗出的血把她的指尖染湿了,她悔恨莫及,屈指点穴止血,却被张之维趁机一把攥住手腕。
她真想不到,关心则乱,自己竟上了张之维的套。张之维箍着她的手硬得像铁石一样,怎么也挣不开。
“你真无赖!”
张之维靠着岩壁,把唐沅拉进怀里紧紧地抱住,这才放下心来笑了笑:
“我骗你一次,你可不止骗我一次。咱们且有账要算呢。”
“……你到底要怎么样?”
真正再拥唐沅入怀,张之维终于确认一件事。他很平安,唐沅也很平安。虽然经历了生死场,可他们都还好好地活着。
下山以来犹如一场大梦,梦中真真假假,恩怨痴缠,爱恨纠葛——
张之维想,他早就知道唐沅瞒他骗他。一个敢于女扮男装离家出走的大小姐,怎么会和他一样不通世务?唐沅不说,他也不问。横竖她不会害她。
这有什么要紧?不知道真相的时候他喜欢唐沅,一切大白于天下的时候,他还是喜欢唐沅。
“我只问你——你说要我永远不离开你,这句话是真是假?”
是假的,她应该这么说。张之维会放她走,哪怕他不放,她也有别的脱身法子……
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但心跳声听得一清二楚。在这一刹那,所有外界的声音都远去消弭,只余下张之维的这个问题。涌动的血潮在她耳际轰鸣,唐沅闭上眼睛,遍体醉软,手中的剑摇摇欲坠,她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