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华（五）
七公主陷入了一个深沉的梦境中去。
梦境里有温柔吹过面颊的风，有终年常开不败的一池红莲，有闪烁的光团和指间的符箓，有北方风雪里含笑的少年人。
她的眉心紧紧拧起，指尖开始抖动。这是魂魄相融时的正常反应，莲华君直起身朝外看了一眼，挥手笼起一道结界，将七公主隔入其中。
他能动用的灵力十分有限，笼起的结界将将足够七公主一人裹住。然而即使如此，殿外依然有宫女守着，时不时朝殿内张望一眼——男女七岁不同席，纵然礼法管束不会当真如此严苛，但二人单独相处太久终究还是极不合适。
在宫女们急的要撞门之前，莲华君从从容容收起了结界，往桌边一伏。待宫女们推门进来，看见的便是莲华君与七公主趴在桌边，已经睡熟了。
宫女们松了口气，不由得失笑，将七公主和小公子各自安置到榻上睡下，暗自议论两位小主子感情真好。
莲华君心安理得地任凭宫女将他抱到了床榻上，他这具身体终究不算好用，为数不多的灵力消耗殆尽，十分疲惫，刚一沾被褥，便迅速睡去。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月上中天之时。
莲华君拥着锦被坐起来，偏过头侧耳倾听，仿佛在虚空中听见了什么声音，无声无息翻身下床，幽魂一般飘出了侧殿。
南宫里最不缺值夜的宫女，昭仁殿中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却愣是没半个人发现王家的小公子，任凭他一路畅通无阻地踏进了七公主的正殿中。
正殿游廊下的阴影里，安安静静地立着一道白影。七公主只着中衣，像一道单薄娇小的虚影，仿佛风一吹就要散了。
莲华君倏然止步。
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景象，然而在亲眼看到的这一刻，他的心中却蓦然生出一点怯意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寂静的夜色里，莲华君止步的那一刹，七公主背对着他的身影突然极轻地一动，紧接着她转过头来，对着莲华君轻声问道：“许久不见，天下可好？”
莲华君怔怔站在原地。
七公主的眼睛很像贵妃，是标准的杏核眼，大而俏丽。然而这一刻，隔着一片夜色的距离，莲华君有刹那的恍惚，七公主明亮的杏眼渐渐和记忆里那双美丽的、似乎氤氲着雾气的眼睛重合。
酸涩之意迅速冲上喉头，莲华君的唇极轻的一颤，语气仍然平静：“一切无恙。”
以他恢复的力量，纵然不能在皇宫中来去自如，但要仅仅想控制几个宫人，从他们口中得出消息并不是难事。
于是‘七公主’笑了起来。
她的笑容平淡精美，像是一株静静开在夜色里的雪白幽昙。
“真好啊。”她轻轻一叹，朝着莲华君伸出手来。
“我很想你，莲华。”
什么都不重要了。莲华君想。
不见天日的四百年里，无尽的痛苦之余，莲华君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逃脱的机会，他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有朝一日能够再见到灵缃，要对她说些什么。
质问、恼怒、报复……这些莲华君都曾经想过，又一一被他推翻。直到这一刻，不远处的灵缃触手可及，站在夜色里的游廊之下对他温和的笑，伸出手来。
那一瞬间，莲华君什么都不在乎了。
他越过游廊，朝着灵缃走去，声音是极力压抑的哽咽。
“我也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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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很快，天气从炎热转凉，再渐渐转为炎热，贵妃即将临产。据太医估计，这一胎十有八九是个皇子。
贵妃欣喜之余，也不得不分出更多精力来，将寻芳宫上下守得铁桶一般。她精力有限，分给七公主的时间越发少了。
灵缃顺理成章地从每两日回寻芳宫请安一次，改成了每五日回寻芳宫请安一次。
算起来，灵缃曾经死过两次，魂魄状态比莲华君要差。但她的神魂损毁状态和莲华君有所不同，莲华君是记忆苏醒时间有限，能动用一小部分力量。灵缃是记忆完全复苏，然而手无缚鸡之力，比凡人身体还弱。
为了尽快改善这种状况，灵缃和莲华君更加长时间地待在一起，抓紧一切时间相互帮助对方修复神魂。
他们曾经都是人族和魔族数一数二的大能，各自都对神魂有极其精深的研究。很快，莲华君每日记忆苏醒的时间就明显延长，灵缃的神魂修复速度也逐渐加快，然而遗憾的是，灵缃仍然手无缚鸡之力，半点灵力也用不出来。
“这具身体太弱了。”灵缃道。
他们此刻正肩并肩坐在文华阁里抄书，七公主手腕太软，抄的很慢，莲华君留下来陪她。
莲华君正提笔模仿灵缃的字迹，试图帮她完成作业。闻言抬眼道：“是，倘若不是你投生进了这具身体里，‘七公主’恐怕根本生不下来。”
灵缃按了按眉心，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她手腕一抖，手底下的字顿时完全走形，一张大字白白浪费。她团起写废的这张纸，生气地丢到了地上，缓了片刻平静下来，又默默站起身，把自己丢掉的纸团捡了回来。
莲华君失笑：“我来吧——其实你不必发愁，等魂魄完整，回归仙界，你的仙力自然回归己身。”
“我不是为了仙力发愁。”灵缃道，“修复完魂魄，我们自然可以回归仙界，可神魂回归仙界，这两具身体却就相当于死了。”
莲华君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慢慢道：“你不必为此担忧，人的情感，恐怕是天底下最易消磨的事物了。”
他抬手指了指西宫方向，淡声道：“皇帝和贵妃很快会诞育新的子嗣，我这具身体的父母也早已诞下了其他嫡出子女，至于你我，两个为他们蒙上污点的孩子罢了，即使故去，也不会留给他们太多伤感。”
灵缃转头看他。
莲华君平静地微笑，漆黑秀美的眼瞳在烛光中闪着微光：“最是无情帝王家，人族是这样，魔族自然也是这样，我早就习惯了。”
灵缃顿时忘记了本就不怎么亲近的贵妃，朝莲华君伸出手。
“你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