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何校尉也是憨厚人,萧长捷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说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端起了酒杯说:“林大人,我是粗人,不会说话,但心意都在酒里了!来!喝!”
三人一杯接着一杯,边喝边聊,一场宴席喝的十分尽兴。酒过三巡,都开始已兄弟相称。
何校尉酒到兴处,略带忧虑地向萧长捷发出了疑问:“林大人,你是长安来的,你比较了解如今的朝局。我是个臭带兵的,平生就只会打仗。对我来说,军人打胜仗就是好事,打了败仗就是坏事。可现如今我却不懂了。从前永安将军打胜仗的时候,朝廷从不封赏,低调地仿佛像是没有这回事。可现如今北境吃了败仗,边境要和谈了,朝廷反而大肆庆祝。这究竟是为什么?”
这番话说的着实出格,萧长捷不知如何回答,于是笑了笑说:“何兄,你醉了。李兄,你去帮何兄喝一碗醒酒汤吧。”
李校尉似乎也觉得这话不妥,便就这萧长捷的台阶下了。他笑着接茬说:“是啊,何兄,你醉了,走,我带你去醒酒。”
两人一走,刚才还热络的气氛瞬间低沉了下来,连身侧吹过的风似乎都冷了些。
萧长捷看向上首,简凌之和裴景和言笑晏晏,正在把酒言欢,看着气氛正好。于是萧长捷松了口气,偷偷离了席。
和她告诉裴景和的话不同,其实她来过很多次单于都护府,就连简凌之也都可以说是她父王一手带出来的弟子。
果然,不过一刻,简凌之就出现在了她身边。他面色如常,但细看起来,还是能从他加快的步伐里看出他的焦急。
萧长捷站在暗处,看着简凌之踏月而来。两人隔着月光,一明一暗,对视许久。
终究是简凌之先沉不住气,开口问道:“你现在到底在做什么?你为何变成了林书阳?你既然活着,就该去做你该做的事!你难道不知道北羌和西蕃屯兵西北,随时准备南下!”
萧长捷听着这一连串的质问,没有生气,只是心平气和地说:“你倒是真的看得起我,就算我仍然驻守西北,又能怎样呢?”
简凌之斩钉截铁地说:“你要你守着北方关隘,我大周的境况至少要比现在好。起码不会像这样,卑躬屈膝向胡人求和。”
萧长捷冷笑了一声说:“你难道看不懂如今的朝局吗?皇上忌惮镇北王府,我们打的胜仗越多,他越害怕。北境陷落,黎明百姓的生死他才不在意!他们只在意他们手中的权利!在意他们的位子是否能坐的安稳。我若还活着,镇北王府的兵权还能留得住?”
简凌之沉默片刻才说:“所以你去做了林书阳,是为了从中枢改变这一切?”
怎么可能?
局势如此,岂是一人入局就能化解的?
萧长捷如实地说:“凉州之战出了内贼,我入长安只是为了把真相查出来,还凉州兄弟一个清白。他们都是为我大周牺牲的英雄,不应该被看作是举手投降的懦夫。”
“然后呢?”
萧长捷听懂了简凌之想要问的意思,但她无法回答。她是冤魂,是厉鬼,若有朝一日执念得解,是否她也会消散在这人世间?她不知道,因此她无法做出任何承诺。
于是她只好笑着问:“然后······我自然是要去游山玩水,快意平生。”
“萧长捷!”简凌之的眉眼彻底冷了下来,他像是失望至极一般说:“从前那个要踏破北羌王廷,要边疆再无战事,要为万世开太平的永安将军去哪了?一场败仗,便冷了你一腔热血吗?”
萧长捷看了头顶的月亮,斜晖陌陌,月亮如水。
她平静地说出了自凉州一战后无处可说的凄凉之语:“凌之哥哥,你还记得从前和你一起并肩作战的袍泽吗?”
“我还记得,我记得他们每一个人!他们说的话,他们的音容笑貌,全都在我眼前。可他们全都死了,我甚至记得他们每个人死时的样子,他们的眼神,他们的痛苦。每一具袍泽的尸首都是我亲手入殓的,整整十万人,只有我活了下来!有时候我甚至希望,我也死在凉州,死在那个我们一同守护的地方。”
“这一切就像是一场醒不来的噩梦,凌之哥哥,我累了。十万人命,真的,太沉重了。”
简凌之看着双眼微红的萧长捷,她站在三步之外,这么近的距离,却好似在千山万水之外。他终于明白了,萧长捷不愿再做萧长捷的真正原因。
她从没原谅自己,一个人从战场上活下来。
简凌之喉头一紧,想要安慰什么却说不出口,好在他的行动快过了言语。他上前,将萧长捷揽入怀中,什么都没说,可身体传过去的温度,却让萧长捷悲愤的心瞬间安定了下来。
简凌之用安定的声音坚定地说:“这不是你的错,战场上瞬息万变,刀剑无眼,你已经做了你应该做的。你不必内疚自己活了下来而别人没有,这不是你的错。”
“但你既然还活着站在我面前,我就不能看你如此沉沦。安稳边疆是我们共同的理想,死去的人因此而死,活着的人也因此而活,这是我们逃不开的使命。”
“命运叫你驻守在这大漠之中,可这也是你选择的路。也许你一时彷徨彳亍,犹豫不安,这都不紧要。我会在这里等你,我这一生都将为了和平而战,我希望你不要放弃,我们曾经的诺言。”
曾经少年轻狂时,夜醉戈壁滩,曾经把酒望月,笑谈人间,这天下仿佛近在囊中,太平也仿佛唾手可得。
可戍边十年,一腔热血早已成冰,冷得彻骨。
她也早就兑现了从前的承诺,作为永安将军,她已经死在了战场上。
这也是她最后能为大周做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