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
少年身板单薄,有一种雨水洗过的清隽秀气。
确认他果真没有把她当怪物后,她重重咬了下唇角,鼓起勇气问道:“你有没有——有没有闻到什么——比较特殊的——气味?”
少年摇摇头,冲她赧然一笑。
那笑,像是茫茫草原上被东风吹开的第一朵花。她的心,在他夹着疼惜的明亮眸光里,亦开出第一朵花来。
此后,她常常溜出来。与他在一处,她方觉自己亦是一个鲜活的人。
她知道了他的名字——赫连骁。
他是大将军的一名手下。
他的祖上,曾生活在江南一带,后来战乱,流离到了北夏,就定居下来了。
马兰花的湛蓝,金露梅的鹅黄,柳兰花的粉紫,金莲花的灿橙,山丹花的彤红······那一抹抹绽放于无垠青碧间的花色,渐次涂抹着她一颗早已千苍百孔的心。
在他盛满笑意的眸光里,天地间的风把她的天生异味涤荡个干干净净,她不再困扰。
她给他弹马头琴,唱敕勒歌,有时亦会戴着他编的花环,或是顶着一碗马奶酒,即兴跳一段盅碗舞。偶尔,她还会来一支中原的剑舞、惊鸿舞、霓裳羽衣舞等等。
他惊叹于她的多才多艺,教她骑马射箭,教她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原上辨认方向,教她从万千根草里找出可用的药来,还教她读诗词、习兵书。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羊群白得像天上的云下来遛弯儿,在欲流的翠色里恋恋忘返。
他们亦被翠色湮没,似乎有永远做不完的事,似乎有永远说不完的话,似乎有永远走不完的路。
有时,在马头琴绵长的余音里,他会忽而提起他家乡的春风与秋月。
他说,江南的春风,是烟雨风,是花信风。春水碧于天,人在画船听雨眠、候花开。
他说,江南有十里荷花,有三秋桂子。菱歌泛夜时,萧鼓听个醉。
他说,江南的雪,会倚在翠竹红梅上,会敷在青石黛瓦上,亦会凝在笔端化成一首诗,或是一卷画。
他说,在江南,新月是仕女的细眉,江月是春江的花夜。而圆月,则是十五的秋思,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每逢他提起江南时,她就觉得他像一只候鸟,只待属于他的东风抵至,他就会飞回去。
宫中有不少人着中原服侍,而她,打那之后,尤其喜爱穿江南一带常见的各式襦裙。
她将近及笄,有不少部落的人前来皇宫求亲。
他亦从一名不打眼的小卒,渐渐成长为大将军身边不可或缺的一员大将。
他们见面的次数愈来愈少,她想念他的次数却愈来愈多。
御园的三色莲,谢了又开,开了又谢。
她的日子,过成了他教过的诗词。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愁,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她已过及笄,但父皇因为丹辽的突然出兵,无心于她的婚事。
随着战事吃紧,朝中有人提出和亲。
彼时,大将军牺牲在一场战役中。
而他,因精通兵法与擅于布阵,在边境一次又一次,以少胜多击退前来侵犯的丹辽军。
父皇封他为大将军,接替前任大将军统领三军,命他全力赴战,还打算把一位公主嫁与他。
她外祖家得知,见他权势日益煊赫,极力撺掇她母后,欲令父皇把她嫁过去。
他成了朝中最年轻的大将军,亦成了朝中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面对父皇的赐婚提议,他以“敌未灭,何以家为”婉拒了。
那天,她正在梳妆,跌碎了手边的一支金镶玉凤纹钗。
大军出发前,他们偷偷见了一面。
他告诉她,其实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先祖本是匈奴族人,因连绵的战争逃亡到了中原。动荡结束后,他们就定居在了江南,被当时的皇帝赐姓“刘”。改朝换代后,先祖又改姓氏为赫连,意为云赫连天。
他还说,其实他也不知道江南的春风与秋月是何等模样,那些不过是家中之人口口相传罢了。
他抚了抚她的鬓角,第一次把她拥进怀里。
“南有旧事不可追,北有相思深可依。”
这是他临别前留给她的耳语,如梦里江南烟雨,落在他抚摸过的如云发髻上,落在鬓间那朵颤抖的玉莲花上,落在那两串鲜红晶莹的垂珠上。
她第一次咬着他的耳,满面晕红,声如蚊呐,却字字清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握住她的手,在她手心莲花上写下:一眼,万年。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自此,她抱着他送来的异瞳狸猫,在深宫里等他凯旋。
别来半岁音书绝,一寸离肠千万结。
晓看天色暮看云,坐也思君,行也思君。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
她未等到他归来,父皇就定下她去和亲。
和亲消息一传开,大局已成,丹辽受双面夹击,不得不退军。
他上书请求回京。
及至京城派来边境的领军大将一到,他便拼命往京城赶。
她是待嫁的和亲公主,他是手握重权的大将军,两人却是难再见上一面。
他决定,他要亲自护送她前往异国他乡和亲。
即使,他手中的权力在他转身就会被蚕食掉;即使,他出生入死挣来的功劳亦将付之东流;即使,他可能自此有去无回。
但是,他仍执意要亲自护送她。
如此,他方能确保她安全无虞抵达。
······
云上意,笔尖秋,人已归,余情未肯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