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着袍服已经不甚合身,身边的太监说是为我重新裁,我说不用,这样就挺好。于是宽大袍服里裹着的我像一块老朽的树干,寝殿里没有镜子,不过想必一定是老态龙钟的。
太子每日都来看我,其实他并不喜欢我,他年幼时母亲便去了,因着风寒也是我疏忽了的缘故。
我和他其实没什么话可说,对于政事他做的很好,比我还好。宫人们都说他会成为仁君,当然是我去之后。其实礼部也很为难,毕竟我的寿宴将至,只是办不办还悬而未决,不过若是我死了想必是皆大欢喜不用办了。
太子和我寒暄一阵便告辞了,只说明日再来看我,我想他心中未必是不怨恨我的,是故也不把我当父亲,只当君。不过其实,宫人们也常常劝慰他,我对皇后情根深种,不曾纳妃子,有了太子之后我也说只这一个便够了。
宫人们说:“陛下心中是有您和皇后的,不然后位何故空悬至今。”太子面上微动,只哼出一声:“虚伪。”
京城的春日裹在三月春风里,极温柔。心血来潮打开花窗,只见外面花影幢幢,阳光只透进来极少的一点点。我说,怪不得太子不愿意多待了,看不见的暮气已经将我笼罩了。
许多年前的花朝节,因着京城的人们爱花,花车之类的也不少。她穿着粉红衫裙,头上是一朵微微颤动的桃花簪,眉间一点朱砂,像一滴血。
那花簪折射了日光,熠熠生辉。于是我笑着问她扮的是哪位花神,这也是花朝节的传统了,人们扮花神好迎他们。她的脸也是稚气的,日光打在上面又因为一半站在树下,便有一半掩在阴影里。
桃花花神,她不无得意的说着。桃花是她所钟爱的花朵,她出生时也有一株桃花,她阿娘便说那花维系着她的性命,那花荣她便荣,那花枯她便也枯。可我却笑她,连耳上环痕都无,算哪门子花神。她怕痛,是故不曾在耳垂落下环痕,于是她提起裙摆朝我走远了。
吵架是惯常的事情了,后来她来我府上,我推过去一碟糕点问:“不生气了?”她便做出气鼓鼓的模样,只是看着那碟糕点说:“还是要吃的。”我心中暗觉她十分好哄,却也不说破,于是春日下午外面花影幢幢,她一个人吃完了糕点。
后来我年岁渐长,父皇要为我议婚。那时我拿着宫中送来的参考,上面写着诸如女子名字年岁家世之类的参考。叫她看见了,她便说给我参谋参谋,那时我头也不抬的批着折子听她絮絮叨叨。
她说全城的世家小姐她都认识,我没抬头,我说不感兴趣。她说那我想娶什么样的,我看着她说你这样的。她走了,走前不敢看我,我想着她大抵是害羞了,没放在心上继续批折子。
后来父皇召我进宫,为我议婚,问我心中可有人选。我说,将军家的女儿,将军本就忠心,是以更不能寒了功臣的心。父皇很满意,他说,还以为我会选你,我漫不经心说,你来找我只是因为好玩。
婚事,将军十分乐意,他的女儿我想应该也是乐意的。婚事十分顺利,因着太子娶亲,红妆从将军府铺到太子府,新娘吹吹打打入了门。只是那时你不太高兴,你说我成婚也不知会你一声,我想了想说没什么好知会的。
看我兴致缺缺,她说,那你是真心喜欢将军的女儿吗?我说,婚事的父皇决定的,并不是我的意思。其实那时只是想着敷衍她,毕竟她的性格若是在婚礼上闹起来不好看,但是她眼中却有了一点欣喜,这么说你不是自愿的咯。
我没否认,只是后来看着她一个人回了府。她病了,病得很重。我想起院子里我还种着株桃花,为讨她欢心,只是她府上一片愁云惨淡,而我也不曾去探望过她。
我让人将那花砍了,仆人很高兴,毕竟你常常捉弄于他。他又再三向我确认,你以后不会来了,我带着些不耐烦说,不会来了。那树便没了,只是后来我坐在庭院里总有一碟糕点,我并不嗜甜,那是给你的。大概是仆人依着以前的习惯备下的,我没说什么把糕点吃了,并不难吃,我想,但是也不好吃,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
丞相府大火的时候,我已经登基了,从太子变成了皇帝。丞相给我递折子说要告老还乡,我看他头发已经全白了,本来从前我做太子就不太喜欢他,想着登基之后如何处置了他,只是看着你的面子我想了想倒也不至于判个死罪。
他说,丞相府大火,理所当然的你那株桃花也没了。我却想,也是,已经五年了,这东西才死,是有点晚了。于是我准了,让他告老还乡,其实丞相手上并不干净,我也很惊讶怎么能养出你这样的女儿,不过你那时确实骄矜,只是太好骗。
我让你做什么你便照做了,殊不知我说的都是气话,让你别那么做。于是你死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之后我也不曾见过桃花,登基之后我把宫中的花换成了海棠、月桂一类的。
后来,春日里我看见一株桃花,底下人揣度着我的习惯,说要不派人来砍了,我说不用,我还不至于为一株花生气,大概是哪日我随手插在土里的桃枝活了。
现在,我已经变成了行将就木的老人了。浑身充满暮气,是你说起最讨厌的那类人,开窗都散不去的陈旧腐朽气。
得知你死讯的时候我在批折子,手一抖那墨滴在上头,折子便不能要了,于是我说着不能要了,让人将那折子丢了。
我坐在榻上,看见你,你还是那么年轻,头上插着桃花簪子,说起来不怕你笑话,其实我是很怕死的,不然也不会在晚年醉心丹药之术,可惜搞垮了身子,怨不得别人。
你朝我伸出手,是了,你总是会原谅我的,于是我感觉到我的魂魄离体了,牵着你的手,你不说话,回忆里你很少有这么娴静的时候,我以为至少要在你嫁人之后才能看见了。
太子看见那老态龙钟的皇帝朝他伸出手,唇边含笑,周遭的宫人听见他说,本宫以为他生性凉薄,不曾想或许心中还是有母亲与我的。于是宫人们便忙着附和了,太子随手折了一支桃花,离开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