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春 1643年
过了数日,小璨又写了第二封信,照例是不封笺的,照例是圈点的,依旧是问我何时回去的,说自己有事与我商量的。
接着是第三封,依然如此。
冯小姐很好奇,问我:小璀,不要回信么?
我说不用了,我妹妹还是孩童心性。
我一封信都没有写给小璨,这里的事情,件件桩桩的采买我都已经讲给父亲说了,无需再去重复。因此,只是在她来第二封信的时候,我回了一封给端娘。端娘告诉我:家中一切平安,莫要牵肠挂肚。又叫我好生保重。早起要和温茶,不要喝烫茶;晚上一更过了就早早歇下,若是下雨,就升起炭火来,将贴身衣裳哄的热热的、干干的,再去上身;莫要着急发怒,莫要与人口角;要得忍耐,却不要生气落怀。
初夏的时候,或许是为着我不肯回信给她,小璨竟然自己来了杭州。
这一日,冯小姐在梅香小筑请客,在院子里花树下搭了戏台,请了戏班子来唱《西厢记》,还邀请了她的一众朋友。
这时候桃李花开的正好,萧鼓声一起,一阵阵花瓣飞落,衬托的那水磨腔调分外缠绵。
“晓来谁染霜林醉……”
花树下熙熙攘攘,锦绣呼应。我忽然想起祖母在的时候,我们在水榭听曲的日子,倒映着粼粼塘水,乐声清亮地传来。此刻,梅香小筑这里太多人,太喧嚣,太拥挤了,又是花,又是丝竹,又是萧鼓,又是语笑,我有些透不过气来了。
唱完一本,忽然又换了一出《燕子笺》。冯小姐说这一出比《西厢记》写的更好,更婉转动听,难为圆海老爷如何想来。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说是有明一代才情之最。
这些话当然是说给那位阮小姐听的,这位阮小姐正是赋闲在应天府的阮大铖阮圆海老爷的侄女。我记得当初小叔叔他们说过,崇祯皇帝曾经专门下过一道圣旨,针对这位阉党门人:“阮大铖前后反复,阴阳闪烁,着冠带闲住去!”
如今,难道朝局又有新变?这变化又会给我,我身边的人带来什么?
我心生疑惑,却不知道该去问谁。冯小姐是向来不会对我说这些的,纵然是问了,她也只会答:“小璀呀,你还年轻,朝堂和江湖上的事情大多波谲云诡,一句两句的也说不清楚,何必自扰呢?去看看新来的丝绸料子去罢。”
“似莺啼恰恰到耳边,那粉蝶酣香双翅软。入花丛若个儿郎,一般样粉扑儿衣香人面。小姐,这画上两个人,还是夫妻一对,还是秦楼楚馆买笑追欢的?”——小旦清亮娇软的声音又响起了。
“纵山远水远,人远画便非远……”
萧鼓忽然停了。
“小璀。”冯小姐拉了拉我的袖子。
我瞧见一个穿着一身粉青色的衣衫的影子,就站在门边。
头脸上有汗水,裙角上有污泥,鬓发间有些灰□□尘。身后跟着一个挎着包袱的小婢,是小绸。
“阿姊!”
“你怎么来的?”我皱了皱眉头。
“坐家里的船到运河上,搭了运米的商船,又从码头问了路走过来。”
我想问的是父亲知不知道,端娘知不知道。不过,只要瞧她一眼,就能明白了。
“冯小姐,容我去一下。”我拉了小璨往里面去。
“你自己去换了衣裳,我来给父亲写信。”
小璨换了一套鹅黄的衫子,葱绿的裙子,擦了擦鬓角,直愣愣地立在我面前。这衣服早已经洗的旧了,颜色有些褪了,不再那么娇嫩。这种一望可知的落魄衣衫,和我来的时候大概是差不多的。不过,幸好这两种颜色本来就素淡,不仔细瞧也不大瞧得出来。
“你知不知道外头什么样子?知不知道沿河一路有多么乱?知不知道杭州城有多么大?知不知道父亲和端娘找不见你要操碎心?”
小璨只是不答。
“一路上遇见了什么人,有没有人为难你?”
“没有,路上的人都很好。”
“小绸梳洗过了吗?你们带来的东西呢?就一件换洗衣服?都丢了?”我瞧见凳子上那只包裹自从小璨换过衣服,已经空了。
“我送人了。”
“送人了?送谁了?”
小璨这样傻,这样轻信。路上指不定被什么人骗了去。
“运河两岸,到处都是当送的人。人人都缺少东西。”
“一路上吃什么了?吃过午饭了吗?”
小绸的肚子咕咕作响,告诉了我答案。他们一上运河,不但散尽了衣裳、簪环、不多的几枚铜钱,连从端娘那里偷来的糕点都不知道给了哪个孩子。
我想起一路上那幅活生生的十殿阎罗图。这点事物,杯水车薪,有什么用处呢?
“扶危解困,自当竭尽全力,有一分就做一分。”
我不理这番话,只是打发她们俩先垫了几块糕点,又叫小璨出来先拜见客人。
此时她已经年届十五,相貌极美。
刚刚进门的时候,冯小姐听到了人通传,看见了她,就愣在门边半晌。待到小璨出来行了礼,她便亲亲热热地拉着她的手,夸赞起她笑容貌来:“向来人家形容美人总是说眉眼如何,肌肤如何,唇齿如何,巧笑如何。可是见了真正的美人,我今天才知道什么叫难描难画。简直就是一株临风盛开紫藤,一块无暇美玉!”
小璨自幼很少与外面交往,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因此就干脆不答,置若罔闻,笑也不笑。倒不是说她忧愁恼怒,不喜欢冯小姐,只是素来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如同庄子笔下没有开窍的混沌。
幸好她年纪渐长,痴呆略有退却。并没开口去问什么紫藤,什么美玉,和她有什么关系了。我便替她推辞说:“乡野间的小姑娘罢了,冯小姐谬赞了。”
“哎呀,小璀,说了千遍了,叫我瑶玉就好。”说罢她又夸张的感慨:“湖州真是钟灵毓秀,居然有你们陈家姐妹这样的人儿。”
非但冯小姐这样,她的朋友们也全是这样,戏文也不听了,就任凭小旦在那里细水长流的唱着,一个个但坐观罗敷。一会儿拉着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