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武元年秋(顺治三年)
这年秋天,冯郎很高兴。
往日里,他喜怒不形于色,今日却难得开颜。
第一件事情,自然是为了北上。
有志者事竟成,或许是一双“千金姬”起了作用。
这些日子冯郎张罗着叫人来做衣裳。“不要丝绵的,里头一律选用皮毛。”冯小姐嘱咐着。
非但冯郎要做,我和冯小姐,甚至小璨都要做。别说现在才堪堪八月,就是寒冬腊月里,杭州也穿不着啊。“杭州穿不着,往后,到了北京就穿的着了。听说紫禁城里的冬日滴水成冰,河里的冰厚的有一尺来!小璀呀,你定然想不到!”冯小姐兴致勃勃的同我讲着,全然忘了我未出嫁的时候,也管过家,也知道丝绸冬日里是如何往北京城运送的。再说,还有素白表姐……
既然冯郎志在必得,我自然不必扫他的兴。只盼着他走了的日子,我能将小璨的事情办妥当了,再拿到一封小叔叔的书信做首肯。小璨是绝对不能带去北京的。出了杭州,人生地不熟,任凭他们有什么心思,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再说第二件,冯郎高兴是为着我终于有了身孕。
“小璀,这孩子一定会像静渊,静渊小时候生的那样可爱,手腕上挂着一对金铃,谁来了都要抱抱!”冯小姐开心地同我讲了好些他们姐弟小时候的时候的事情:一起读书,一起调皮,一起挨骂。她眼里加上小时候的冯郎与如今真是判若两人。我并不是说当下冯郎便不好看、便不知礼,只是说他的好看与知礼于我何加焉。
冯郎对我嘘寒问暖,我瞧着他登舟而去。又是说话,又是依依惜别。也许是瞧见我这样,他忽然有些哽咽:“小璀,这些年为着丝绸行的事情,也为着外头千头万绪需要小心经营,我对你总有些照顾不周,等我回来……”
“冯郎,我心中都知道。咱们夫妻一心,不必说这样生疏的话来。事情完了,我盼着你早些回来!”我握着他的手掌,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里。
船开走了,我巴不得他来年腊月再回来。
秋天这些日子,天气总是不好,阴雨连绵。就算不为着路滑,仅仅是为了稳住胎像,冯小姐也是不准我出门的。
从杭州到北京,在加上办事,起码要三四个月行程,我决意先安分几日,慢慢思量。
这样无聊呆坐,我整日盼着信来,小叔叔却又没有消息了。
冯小姐以为是我盼着冯郎,便说:“小璀,你给静渊写信,让人送去就是,快船是可以追上他的。”
她的意思我心下了然,虽然江山已经易主,可江南还是保留着旧日的风气,专门将一干夫妻情深、女子才气传为佳话。倘若我能够写一些字迹娟秀、款款深情的信笺,最好再配上一两首诗文,再加之我与柳夫人等来往,他们就可以将我装扮为才女,这自然是可以为冯郎增加声望,乃至实际益处的。
既然让我写,我写就是。
我饱蘸笔墨,一边想着,怎么才能把小璨的事情早些安排了。
这些日子,小璨愈发没了拘束。我日日去看她,免得她心血来潮做出什么太出格的行径。
如今我年岁渐长,对于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已经心平气和,不再烦躁了,不像年幼时候总是将她当成了我的负担。可是,我依然总是为她担心,恨她不开窍。
杭州的几位夫人,都曾问过她的事情。可是我早就说过,小璨的事情我说不准。她好像依然于人情世故一概不知,心智混沌幼稚。有时候我以为她知道了,仔细去看,却又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天气放了晴,柳夫人邀请我赴宴。归来路上,路过苏堤。我让人再度往两岸松柏的幽静道路上驶去,可是却依旧一个人也没有遇到。我也再没有收到那样的淡墨绘制的小笺。
或许是这样太危险了,也或许是他听闻了我嫁给冯郎,觉得我贪图富贵,不值当吧。世间没有双全之法,我一咬牙,他恨我自然是有道理,那就随他恨吧,我又能如何。再说,总比他怜悯我要好。
回来的时候,我先去了梅香小筑,一进门,院子里摆满了花盆,层层叠叠地堆在两旁架子上:脂红、虞姬艳装、银红巧对、金玉交章、黄花魁、绿香球、春烟戎紫、蓝芙蓉、玉楼点翠、凤丹白、墨楼争辉……都是冯小姐置办的。为着在这里招待朋友。有人来了,可以既赏花,又赏美人,一举两得。
小璨蹲在这万紫千红后头,拿着一根犀牛角的簪子,正在地上挖土。周遭还放这些做木工的的玩意,并着一地细碎木屑。
“蹲在那里干什么?”
瞧见我来了,她并不起身,只是含糊应答。
还是这样不爱惜东西,那簪子已经给弄弯曲了。鹅黄色窄袖上衫袖口皱巴巴的,由粉到白的渐变月华裙上全是尘土,她低着头用力,一只耳朵上一颗大珍珠前后摇晃着、打着秋千,明晃晃地照眼;另一只耳朵上却空落落的。想来这也是冯小姐送的,不知价值几何,她也不懂得爱惜。
“这木头是哪来的?莫要糟蹋窗子下头那棵绿梅!”我叮嘱她。那是冯小姐最爱的,整个杭州数得上来的名种。我们犯不上这会儿和她闹矛盾。
无论我说了什么,她显然没往心里去。
我一个人走进屋子。
这间房子和冯小姐在的时候一样,既没有什么我住过的痕迹,也没什么小璨的痕迹。
桌子上空荡荡的,没有装饰,镜子也给扔到了笔架后头。椅子上堆放着一包锦缎,我抖开一看,一股熏香气息直透脑骨——是件蜜黄色的斗篷,料子里有密密的织金,领口系着翠绿的带子,帽子上的风毛出的很好。看来,这斗篷是冯小姐给新做的,却不是准备去北京穿的。那香气是雪中春信的味道。
“冯小姐来过?”我问。
“嗯,她送来的”。小璨并无在意。
桌子上,砚台一角压着一沓信纸。我轻轻抽了出来。
我一早就知道,看我信件不止是冯小姐,还有小璨。不同的是,冯小姐看完会封好,如同新到。小璨可不管,看完就扔在桌子上。当真无所顾忌。
也罢,她看完会给我拿回去的。要是真有急事,她又不是真的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