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四年春
“赵先生,这账目不对。”
“姑娘,怎生不对了?”掌柜先生听了,虽然言语还是恭敬,眼睛却只管瞪着我,胡子也几乎被气息吹的翘了起来。
“枫树村的那块田,一亩地里产的桑叶,最多也就一千一百斤,你这里写的却是一亩一千五百斤。”
“姑娘怎么又知道了?你去过枫树村,瞧见了前几日采摘?”
“虽然没有瞧见,但那桑树是前年才种下的,那块地又低洼,去年还泡了水。而且那一带的佃户前两年还在种稻子,又少经验,不知道该如何养护,一千一百斤都是我多说了。不信,赵先生去拿了现场交割的单子来看。”
单子拿了来,一亩只得了堪堪一千斤,连一千一百斤都不足。
是掌柜先生算错了。他登时红了脸皮。
可是,一亩地只有一千斤,今年桑叶又贱,我倒宁愿他是对的。
“下月里装船的丝绸走哪条路?”
“绕杭州。”
我知道这是有人为难我,谁知道下月会如何呢?两京十三省中,除了两广,没有一处是太平地。眼下这样的局势,绕杭州虽然远些,总比都丢了强。
过了年来,我上午坐在家中,处理家事——如今家事比过往少多了。到了下午,又被派遣到丝绸行里来坐着——我心里只愿这里的事情不要再少。
家中仆妇还好,这丝绸行里可是人人都不喜欢我。
自从母亲和祖母都去了,家中没有女眷主中馈。父亲似乎想起来,要多看顾我和小璨一些。可是他一向未曾沾手,并不知道该同我们说些什么,更不晓得该如何开导教育我们。
起初,父亲在家中编了些篾片小篮子,说是给我们养金铃子玩。可是,如今我已经十六岁了,连小璨都过了十三岁,早就不玩这些东西了。
没过多久,父亲也领悟到了我年岁渐长,不再是孩童了,又带我去坊里,说去照看生意。
这下子,可是惊世骇俗了。
丝绸行的老先生自然不愿意。
湖州经商人家,不是没有女眷参与打理的,只是哪有让在室女坐在铺子中,堂而皇之的发号施令,她是早晚要出阁去了的呀。
然而,无论怎么说,陈家既然是东家,父亲力排众议,我终究是坐在了这堂中,每日里瞧着人进人出、画着苏州码子的袋子来来往往。
为了不叫父亲失望,为了不叫先生伙计取笑,我就是万般没有兴趣,也只能硬着头皮去瞧。
可那桑叶的账目越看越令人揪心。以前的老树,一亩之地,能收二千馀斤,可饲蚕十馀筐。改稻为桑后的新树,得桑不过一千四五百斤,次者不过千馀斤而已。地势低的新桑,桑根浸水,多瘦损,又或不及千斤之数。我们家里有七成是后面两种。
就像今天这样发生在我与赵先生之间的、终要一个人惭愧的面皮通红的问答,此前有,以后也不会断绝。管家就像孙行者和观音菩萨、诸路伸向讨价还价,使宝斗法,需得拿出机智和本领来才行。因此,虽不能迫使赵先生喜欢我,却必须要他同意我说的。如何同意?那只能是我必须说的对,让人折服——折服于我那是无望了,只能是折服于事实。想到这里,我方才领悟,什么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哪里的地如何、树如何、哪个人经手的,去年如何,前年如何;各种缎子近十年来都织了多少,为什么增益,又为什么减损;为什么船只前年走从金陵走的多,去年却从杭州走的多;件件桩桩,我务必要记得清清楚楚。
起先我只看不说,过了些时日,清楚明白了,我才开口。这也并非是我天赋异禀,不过夜夜里熬着,一一记下,等到处理桑务蚕务纺织的时候,才总算背熟了。
早春蚕过,我又有了新营生,查拢账本。
厚厚的册子放在金丝楠的盒子里,郑重地端了上来。
“进”、“缴”、“存”、“该”,每一栏下面都是层层叠得的繁复写法的字迹,一定要写作壹,二又要写作贰。为了清楚核对,下面还有同样表意的苏州码子。
几个时辰下来,看的人头昏眼花,遇到记载不清楚的,简直恼火,恨不能斥责那记账的人,怎么这样糊涂!
我喝了一口茶,将想要叹的那长长一口气憋了回去,一并憋回去的还有雷霆火气。端娘不许我叹气,祖母告诫我事缓则圆。我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不成器,不能叫去了的亲人忧心,更不能叫还活着的人失望。
我既然坐在堂中,就好比端坐在庙里的泥塑,总要对缭绕香火和种种期盼负起责任来。
回到家里,我又翻出昔年那番客送的计数书籍来看。如是反复磨了个把月,数是算的快了,账目也核对清楚了。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我晓得一是一、二是二;晓得哪里有进账,何处有亏空,仅此而已。亏变不成盈,一变不成十,数字分明摆在那里,威严诚恳地告知我不赚钱的生意越来越多,亏空越来越大,可比如今废纸一般的大明律严谨多了。
数字背后,一团乱麻、一片乌云、一种不祥的预兆逐渐清晰地浮现在我的心里。
于内,朝廷苛捐杂税连绵不绝,两京各省户口渐少。于是,买绫罗绸缎的自然也就少了。即便不看账目,抬眼瞧瞧,也能知道。今年就连灯会也比往年萧条,就是这般,湖州也还算好的,据说松江府连今年上元都没有办,带累着裱糊花灯的薄纱也不景气,四处都积压了好些存货。
于外,如今盗贼四起,从泉州港下马六甲海湾的织金缎子和特制天鹅绒,屡次三番运送不出。闽南诸港倭寇横行,甚至三条船就要损失一条,再加上税费,有赔无赚,人祸猛与海天风暴。就是侥幸出了泉州港,扼住水道的三佛齐诸港口年前又起了兵戈;便是陆路上,天方城也起了内乱,如今需要布匹也越发少了。
再说我家里,丝绸不好,田庄更差,改种桑树方三年,旱涝蝗灾相继,桑叶品质不佳,卖不上价格,自用也不佳,父亲忧心,下头的桑户更是愁苦。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原本,我总以为家中有穿不完的绫罗,吃不完的米谷,实际上呢,再多的算术书籍也说不清答案。我忽地想起三两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