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长玉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风起平原,烈火燃尽野草,滔天的赤焰烧毁了他的故土,家园,和族人,连带着年幼的他,困于火海,永不见天日。
他本该死在谢氏那场祭典里,在众修士的目睹之下,他这个注定的“灭世之人”要燃作灰烬,烟消云散。
然而,因为他师父照月白的私心,他侥幸活了下来。
照月白用傀儡术偷梁换柱,保下了他这个罪人,让他得以隐姓埋名,苟延残喘。
照月白的傀儡术出神入化,但想要骗过天下人,在谢氏祭台上做手脚,没有谢氏家主谢唯的首肯绝无可能。
这也是慕长玉执念的来源。
父亲既然默许救下他,又为什么不要他,他何不绝情到底,平白给人不该有的奢望。
谢唯留他一命,却让他独自一人面对接下来十几年的苦难。
痛到极致的时候,慕长玉总会想,要是死在火海里就好了,要是没被生下来就好了。
六岁时那场火,带走了那么多族人,为什么偏偏留下他。
他怎么还不死?
慕长玉深陷于梦境,睫毛轻颤。
后来是七岁,他逃亡了整整一年。
不敢用术法,不敢回谢家,只能在令他陌生的世界里拼命求生,当了一年灰头土脸的小乞丐。
他脏兮兮的,没有人喜欢他。
那时的慕长玉也想过自戕,但在死之前,他想尝点好吃的。
他记得很清楚,临近年关,江南也有罕见的鹅毛大雪,那座城里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都团圆喜庆,映在窗纸上的影子都带着淡黄的暖光。
漫天素白里,只有他灰扑扑的,和自己同样狼狈的影子做伴。
他想,过完年节就死。
小小的少年埋着头,迎着簌簌白雪走在巷子里,灯笼的光映在他苍白瘦削的脸颊上,却照不出一丝血色。
“吱呀”一声,有户人家的后门打开了,他循着声音下意识看过去,门后是一个扎着双丫髻,穿着绒袄,围着兔子毛领的小姑娘。
她干干净净,玉雪可爱。
看见他时,小姑娘明显也愣了愣,随即弯起唇角,牵出小小一个笑窝,那张白嫩嫩的脸像云絮一样柔软。
“小乞丐,你要吃糖葫芦吗?”她朝他走来,伸出手道。
慕长玉抬手压了压覆满积雪的青竹斗笠,艰难开口:“我不是乞丐。”他别开眼,好像这样就能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那好吧,小剑客,你要吃吗?”她捂了捂腮帮子:“我牙疼,给你吧。”
她把那串糖葫芦塞到了他手里,搓了搓指尖,回到了门后。
“大小姐,你又偷吃糖了?”一名跛脚的管家小跑过来,匆匆关上后门,慕长玉只能听到他唠叨的话语:“换牙的时候可不能这样。”
“哦。”小姑娘轻轻嘟囔一声,忽问道:“福伯,家里还有很多糖葫芦吗?”
“……”
后面的话就听不清了,慕长玉僵硬的指尖攥着那串本不该属于他的红艳艳的糖葫芦,懊恼心里生出的痴念。
他竟然有过一丝幻想,这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肯收留他。
那样的笑容他很久没见过了,这样的善意在冰天雪地里也格外滚烫。
他很快咬完结了冰碴的糖葫芦,甜意让他心口发涩,他想哭却哭不出来,其实并没有吃饱,可他习惯了饿肚子,也不敢上前敲门,再问那姑娘讨要一串。
他怕自己要的太多,只能用吃剩下的竹签在门上不起眼的地方做了个小记号,以便日后来找。
如果他还能活着,会回来付给她买下这串糖葫芦的铜钱。
也谢谢她。
让他有了活下去的念头。
他总要还清债然后再死啊,不能做了鬼还亏欠人家。
再后来,八岁那年,师父照月白终于找到了他,带他回傀儡城,让他历练,训练出了有名的第一剑客。
他的人生好像在慢慢变好。
至少不再是别人揍他,而是他揍别人,不服就打一架。
至少,他有师父,有朋友。
可这样的幸运哪里会真的属于他?
慕长玉从噩梦中惊醒。
结局并不美好,他颠沛流离的一生中,大多的温情时刻都是镜花水月。
最终,所谓的朋友虞兮辰亲手推他挡刀,师父照月白为了私心逼他跳下悬崖,他没死,被金月生救到了金家,还被下了反吞蛊。
起初,他是有报复的念头,可在金家后院发现老旧门板上留下的记号后,慕长玉的杀心全无。
他曾在这里欠了债。
于是他任劳任怨,堂堂天下第一的剑客,甘心做个姑娘家的打手,这要说出去会被同行笑死。
而他收取的酬劳,只是冰天雪地里,一串硌牙的糖葫芦。
慕长玉弯唇笑了笑,人就是贱,对年少时不可得之物总是过分宽容。
他对金大小姐,还真是情深义重啊。
慕长玉垂眼,拾好散落在地上的披风,收入腕上银铃的芥子空间里,他抬头望了望,墓室里阴森可怖,金大小姐又不见了。
很奇怪,她明明离他这么近,他却感觉不到真实,好像下一刻,她就会毫无征兆离开。
这并非是自尊心作祟,而是慕长玉过分聪敏,总能从蛛丝马迹里找到金大小姐不属于此间的证据。
譬如她几乎知道所有人的秘密。
又譬如她脑子里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
这些都超脱了这个世间,那么是不是证明,她本身也超脱这个世间。
慕长玉闭眸思索,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莫名松了口气。
没丢下他就好。
“慕长玉,这个给你。”金絮点燃几盏灯后,走过来,把一张宣纸拍在他胸口。
少年半掀眼皮,瞥了下,纸上竟然画了串糖葫芦,颗颗山楂饱满圆润。
“这里条件艰苦,你将就一下,画饼充饥,望梅止渴。”金絮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