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如此绊人心,何若当初莫相识。”
戏台上唱道。
至情深处,角儿将水袖掩了半面,眼带泪光。台下观众离得远,瞧不见那泪光,但那声儿确确实实绕梁而上,哀婉凄切,悲凉无比。
戏腔将哀情送进人耳中,钻进心底,如藤蔓缠紧。多情的人跟着戏文进展垂泪,掏出巾帕来不住拭擦。
一时多少思绪涌上心头,眼前浮现多少过往,似有一口气堵在胸膛,上不来,下不去,叫人心中郁郁。
吃了一半的酒不要了,戏至途中也不听了,形容几分邋遢、面容不清的瘦子失魂落魄,满袖醉气,踉踉跄跄离了位置。
掩面拭泪的人瞧过去时,蹙起的眉眼便换了意味,成了嫌恶。
台下不说座无虚席,也有不少看客,瞧着竟也无一人上去招呼声让他注意些,只如见肮脏之物,如见疯癫之人,目送他跌跌撞撞碰乱桌椅几张。
“早知今日,早知今日——”瘦子也和着台上人,“不若从来~无相识——”重合了,略显荒诞。
究竟何处来的不解风情的疯子?有人这么抱怨。此间老板姗姗来迟,弯腰曲背连称不是,扭过头便大步推搡着那瘦子往外去,嘴里自然是不会干净的。
瘦子却仿佛听不懂人话,被推得脚步不稳,还笑得涕泗横流,笑声颇凄厉……
……不若从来无相识?
“国师。”
从来……
“国师?”
无相识……
“国师??”
袖子被拽了几下,才终于被唤回现世。着墨青滚金笔挺锦服,梳似流云简髻,眉眼分明身姿挺拔女子垂首望向少女。
二八年岁的少女唇红齿白,不施粉黛,眉宇间英气逼人,“国师怎么瞧那酒蒙子瞧入了迷?”她又打量一眼那头,人已经被推搡到门口了,“我看着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且也不知你何时爱看这种热闹了。”
“倒也不十分热闹。”谈容道。
鎏光又道,“不过看那人也是性情中人。换作我,大庭广众之下可做不出来那般不得体的举动。”
“许是心中有事,顾不上许多。”
“何事?”鎏光似是不懂,但也并非全然不懂,“莫不是同戏台上唱的那样,遭心上人弃了不成?”
“或许吧。”
鎏光瘪了瘪嘴,似是无谓不屑,不过极快便恢复了原样。
“殿下年岁尚小,还未有心上人,不理解也正常。况且男女之情实非生之必要,有或没有都无妨。”
“那我当是不会有的了。”
谈容说不上神情多热切,“可您还有很长的日子,往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倒也不必现在就束缚己身。”
“……”鎏光沉默会儿,又看向戏台,台上没受台下事影响,仍咿咿呀呀唱着,“有父皇前车之鉴,感情之事最是无用,即为一国之君者,当心怀天下,不可为一己之情长所困。”
“后日便是登基大典,您还非挑着这时候来看这场戏?这唱的可就是儿女情长。”
“看戏,看别人,与我自己想怎么做,都是一码归一码。况且国师当年自己说的,既然要做国君,自然得想人之所想,及人之所及。为身份所困,我注定是无法体会到平凡幸事、苦难——既然无法实际经历,去看、去听,无论是戏文、书册,抑或是坊间走一遭……总比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听要好吧?若非如此,我怎能体会他人所想所感?”
“殿下说的极是,因而我才说……”
“不过我有一事始终不明。”
谈容顿了顿,停下要说的话,正与鎏光扭过头对上视线。
“为何偏偏是我?”她问,“不是四皇姐、六皇兄,不是其他皇子皇女,而偏偏是我?”
四公主是与她同为皇后所出,一母同胞的姐妹。六皇兄则是照顺位最年长的皇子。一边是嫡长女,一边是长子。而她哪边都不是,更并非男子。
“可是有人在殿下跟前嘴碎?”
“这点你大可以放心,无人敢到我面前乱说。”鎏光神情看来平常,话语中却仿佛理所当然带着上位者的倨傲。
这点倨傲于一个将成君王之人而言,不仅无伤大雅,反而恰到好处。
“您可还记得,您在宫中头回见到我,说了什么?”
“自然记得。”鎏光道,“‘多谢’。”
“说来也不过四年光阴,您已长到这般大了。”谈容感慨如活了许多年的老者,“那时我来宫中,您是第一个敢直视我,同我道谢之人。”
鎏光似是由此忆起当年,嘴角不免往上翘去,可好像又觉得这般喜怒形于色不得体,刻意压了压嘴角,“那时国师气宇轩昂,凭一己之力气势汹汹制了那群撺掇父皇劳民伤财、横征暴敛之乱党,又令卷甲韬戈,停了多年战火,救民于水火,怎么当不得一句‘谢’?我后来想起,反觉得那时过于轻率,只给得起一句‘谢’。”
那会儿谈容自己都是重伤方愈,又没了修为,匆匆拜别救走自己的秦尘修一行人,转身便快马加鞭赶到相府,顶了孰秋唯一血亲的身份临危“受命”,将其不为人知的法宝占为己用,压制反抗之声,强行夺取相府大权,随即便转头“杀”进宫中“请”昏庸无能又失了孰秋掣肘的皇帝停战收兵,同是制止了皇帝那才开个头的预备进一步搜刮民脂民膏以选天下秀、大兴土木的荒唐之举……
她虽此前从未正经掺和过朝堂之事,可也深知行差踏错带来的后果可轻可重……不可说心中毫不慌乱,只是不得不做。
孰秋已死,他带来的后果若无牵制,只会使天下更乱。她不能放任牺牲了师父的性命才换来的他的死成为天下大乱的源头。
“旁人听来不过轻飘飘一句话,于我而言却如千斤重。”
“倒还真是较千斤更重——若早得知说那一句话便能换来万人尊崇的地位,多少人排着队也得来说。”
这样听来,似乎她选择推举这位公主做皇帝的理由过于马虎。但事实确实是——正因为那句话,她才能注意到当时不过十二岁的,在一众皇子皇女中是在算不上太起眼的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