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事实,她想的也只是事实。但更深处,却好像还有别的意味。
记忆往更深处被模模糊糊回想起来。
对了,那乞丐叫什么来着……不对,他有姓名吗?他是怎么死的来着?
最先被想起来的画面,是眼前没什么光亮的时候……对了,应该是晚上。
好像是她拖着他往林子里去,他已经凉透了,原本,她还只以为他只是睡着了。他太累了,太痛了,太累了……所以逐渐没了断断续续的痛苦□□,一没,就没了两天两夜。
等她发觉他真的已经过去了的时候,乞丐的身体早凉地不能再凉了。她没能拖着他走太远,磕磕绊绊,一脚深一脚浅,也只是在距离破庙没有多远的地方。
那晚很冷,林子里的风也叫嚣地厉害,他很冷,很重,还有……用树枝和一双小孩儿的手去挖一个足以埋下一人的坑,真的很累,也很痛。
谈容摊开手掌,上面遍布着茧子,却唯独没有曾几何时鲜血淋漓过的伤口留下来的痕迹。但她依稀记得,当时掌心分明是血肉模糊,混着砂砾泥土,要么是抓着树枝刨坑的时候被磨出来的,要么就是树枝被刨断之后直接拿手扒地扒的。
那时可曾害怕过?
她也记不清了。
不过那时候,生死于她而言似乎没有掺杂太多感情,要说伤心……其实没什么感觉,生老病死,再正常不过,她那时认识的许多人都没能活太久,迎来一个又一个,也送走一个又一个。
乞丐对她有养育之恩,他说,他这辈子没能过上好日子,若是死了都没个入土的地方,死后也是孤魂野鬼,就算在鬼里面也只能做个流浪鬼,下辈子更没指望。她那时还不懂什么意思,但单纯记住了不能就让他冷冷清清躺在一个土坑都没有的地方。
所以她亲手埋了他。
即便他们之间其实没有太多温情,即便他还在世的时候待她也刻薄,但不可否认,是他捡她回去,让她活下来,那么她也不能见他生前唯唯诺诺过活,死了还要曝尸荒野,被人指指点点着来世投不了好胎。
对了……因为他死了……就是因为他死了……所以她才……糖葫芦何错之有?
谁小时候还没憧憬过糖葫芦呢?尤其,那是她只能看着,却从来不可能去触碰的东西。
直至后来这东西成了个连接到死亡的触发器,曾经那么期待过的东西,便成了洪水猛兽。于是她再不去想,不去碰。那一颗在记忆中掉在地上沾满了灰尘的,除了狗不可能有人会去捡来吃的糖山楂,和乞丐的死被绑定,纵然她没有太怀念那段时间,那个人,也再看不得它。
他也不过就是捡起了,谁家小少爷嘴里掉出来的,落在地上的,本也不值钱的,更不可能再被其主人捡回去吃的一颗,糖山楂。
他饿呀……他们那时候总是饿着的……
反正是没人要的东西,捡起来又怎样?饿了,有错吗?想吃东西,有错吗?他错了吗?连低劣的东西也不能吃吗?那这世间还要他们活着做什么?
谈容越是回想起来,就越是头晕目眩。只是这么站着,都觉得好像要喘不过来气。
寻常其实也不会有哪少爷愿与乞丐一般见识的,谁让他们这么脏,这么恶心……偏生那少爷不是。
她想起来了。
那张十岁上下的脸上,是惯常宠坏了的模样,得意,高高在上,白腻腻地油光水滑,手上几串开着花儿似的糖葫芦冲地上一掼,那些原本干干净净的糖葫芦就都送给了地上的灰。
那张金贵的嘴里说出来的话比任何东西都要脏。什么从自己嘴里掉出去的东西就是给狗吃,也不能给个垃圾玩意儿吃,恶心,恶心,恶心……那种字眼被不断重复,于是他的面目也逐渐被这些字眼拉扯地,在她眼中狰狞到不再像是个人。
她不应该忘记那副盛气凌人、趾高气扬的面孔的。
穿戴整洁的下人们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他,在他面前奴颜婢膝。他们是人,却更像是身后尾巴乱甩的狗。是给人豢养着的哈巴狗。
而转过脸来对着乞丐,就成了恶犬。
他们也狰狞着脸,龇牙咧嘴,他们的脸比她见过的最干净的馒头都要干净,可那拳头,那模样,比给不知道多少人踩了多少脚的烂菜叶还要脏。
乞丐本就瘦巴巴地只剩下皮包骨头,那些雨滴般落下的拳头却不带丝毫怜悯,一下下都扎实,像是直接打在骨头上……砰砰作响中混杂着碎裂似的声响。
谈容想到这儿,往事似乎也都历历在目了。
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画面、声音,越过了这些年时光,都被想起来了。
早该被遗忘的恐惧再次升腾起来,伴随着怒火倾泻,浪打风吹,令她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就算不是糖葫芦,苹果、梨子、绿豆糕……什么都好,结果只会是一样。问题在于那个将人命分高低贵贱的罪魁祸首。在他看来,不过打死一个路边乞丐,与打死一只狗一只猫有何分别?没有任何分别。”
或许是因为这嗓音与师父的着实相似,偏偏又温柔至极,如山间凌凌清泉突然临头泼下,叫她陡然从无尽恐惧中抽身。
谈容似乎还没完全从这波余韵中抽身,看过去的眼神都有点呆愣。
“这是你该说的话?”他不也,看不起人吗?
“我与他们可不同。”识沂笑道,“性命无高低贵贱之分——不过都是一样的,蝼蚁。”
“……”
“但那件事确实不可能错在你,也不会是那乞丐,更不可能是连辩解都无法为自己言明的区区一颗山楂。”他浅笑着,“我说的,就是那二世子。”
谈容再过了好半晌才能从脑中一团乱麻中将方才听到的所有串到一块儿。
“你杀了他?”她并非指责,只是在疑问。但脸上也没有因听闻那人逝去而幸灾乐祸的情绪。
“不。”他却否认了,“我还不至于和只一捏就死的蝼蚁计较,何况……”
他手上不得闲,拈起一旁长得好好的一朵花来,指尖在花瓣上打着转儿,引着晶莹露珠滑落,打湿指尖,“我打听到他消息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