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武皇一手拔擢的心腹,生死祸福都掌握在皇权之手;而今皇帝又口口声声要凹明君的人设,大概不会痛下杀手。但除女官宫人之外,御榻下还跪着一个魏王! 以武承嗣的权势,地位,更重要的是以他的脑子,知道这么多密辛之后,又会搞出什么大活出来?! 显然,皇帝是绝不能容忍这种风险的。万一处置魏王时不小心被牵涉在内,这乐子可就实在大得无可言喻了。 思虑至此,上官才人额头冷汗涔涔,尽皆淌入地毯之中。 当然,女皇还没有功夫搭理小小一个才人的惶恐。她目不转睛的凝视天幕,调出了“偏差值”的细节。 总的来说,天幕还是厚道的,考虑到女皇在高宗朝常务副皇帝的地位,将麟德二年以后的功业按比例折算了过来,积累还颇为丰厚。只不过,这笔丰厚的积累在登基之后迅速开始了削减——女皇自己的失策不算,她任命的那些亲戚男宠才是减分的重灾区。而且点开细目一看,除迫害大臣大行贿赂等女皇默许的操作之外,还有不少强夺民田、圈占庄园、掠买奴隶的劣迹,算是替女皇把京中平民到世家得罪了个干净。 ……行吧,她算是知道为什么关陇世家会抵制朝廷募兵,坚决站位李唐了。 比猪队友更可怕的是什么?是一头猪闯祸的同时还高调声称它是你的队友。 女皇嘴角抽搐,终于划出了天幕为她所推荐的“天命”: 《唐中期农耕区气候及灾异综述》 对以农耕为生的华夏文明而言,什么祥瑞异像都只不过是虚妄,唯有切实影响耕作的气候与雨水,才是确凿无疑的昭昭天命。如若皇帝真能预知灾异及气候的变迁,那无异于变握住了关中关东河北河南所有农耕区大小世家的命脉,只要善加利用,足以奠定执政的根基。 天下人心或许思念李唐,但只要有切实利益满足他们的胃口,合法性上就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只要,只要女皇不再刺激关中关外豪强世家的底线,能够继续保持朝堂的平衡,那么她的权力便将从此稳如泰山,再也不会有代唐以来,那种如烈火隐伏,时刻便会地动山摇的非议与叛乱。 ……毕竟,思念李唐,不过是思念李唐稳定的利益秩序而已。 自然,以天幕的脾性,这样对症下药的救时之法,要价也高到离谱,以女皇而今的偏差值来说,就连看一看目录都是奢望。 当然,以圣神皇帝数十年百折不挠由才人而登临帝位的毅力而言,只要有了确切的目标,其余都不再会是什么难题。再说,天幕似乎将诛杀奸佞也算作了赚取偏差值的项目。那么,到必要的时候,不妨用一用那些早就被安排背锅的人…… 皇帝似有意似无意的瞥了武承嗣一眼,款款回身坐上御榻,稍微整理华服之后,抬手召唤上官婉儿: “预备纸墨,为朕草拟旨意。” 上官婉儿赶紧起身,快步趋至大殿左侧陈设的几案,抬手抽出御笔铺开绢帛,竖耳细听殿中的声响,不敢有丝毫的疏忽,任凭额头汗水淌下,亦不能擦拭。 不过,虽然大汗淋漓呼吸不定,上官心中却大觉侥幸:既然皇帝特意令自己草诏,那么自身安全便有了保障;总算勉强从今日的风波中挣脱…… 皇帝斜靠在御榻上,以拂尘敲打檀木小几,稍稍沉思了片刻,才轻描淡写的开口: “拟一道旨,就说朕顾念关中百姓的疾苦,因此举凡一切佛寺、道观、刻像的大工,均着停止。此外,再令宰相拣派刚直敢言的良吏,清理洛阳长安郊外的土地——朕听说有无赖恶少伪托豪门贵戚,皇室近亲,肆意在城外圈占田地。若真有查实者,一律严参,不可姑息。” 皇帝随意述说至此,似乎眯了眯眼,摇头道: “——算了,一律杖毙吧,不必污了朕的耳朵。” 听到此语,僵直跪坐于殿中的武承嗣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哀嚎,终于向前一栽,似乎昏厥在地。 就连秉笔疾书的上官婉儿,手腕都不由微微一僵。 ——以现下京中的局势,敢放肆圈占土地的还能有谁?无非是武家的远亲老友,来历不明的私生子而已! 当然,一律杖毙并不符合律令,重臣们还可以驳议。但想想宰相们对武家的态度,真要是武家的宵小落在他们手里…… 还是一律杖毙吧,痛快些。 上官氏心中起伏万千,但仍迅速写完诏书,恭敬捧与皇帝过目。但皇帝并未看上一眼,只是径直向她挥一挥手。上官才人立刻领悟,快步到大殿正中站立,将绢帛高举过头顶,展示给了高高在上的天幕。 “喔,对了。”皇帝忽而又开了口:“既然朕侥天之幸,竟有今天这番奇遇,那就再草拟一份诏书吧,明年改元为天命元年,与民更始,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 天幕:………… ——不是,这进度是不是也太快了一点? 即使在史书中了解过一千次,而今仓促面对女皇,天幕依旧被搞了个措手不及。原因无他,皇帝的操作实在是太迅速也太猛烈了——天幕刚刚表达出愿意以“天命”交换“明君”的倾向。女皇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疾动手,几乎是在呼吸间便将允诺尽数落到了实处,彼此默契的口头协议从此转为不可更改的现实,再不给上苍一丁点反悔的时间! ——皇帝都已经提前践行诺言了,难道上天还能违约么? 这样的以快打快,反应不及,果然是数十年政斗中磨砺出来的手段。 ……不过,协议归协议,你改元是几个意思?还“布告天下,咸使闻之”——天幕如果背约,那辜负的就不只是一个皇帝,而是全天下的芸芸众生了,是吧? 皇帝的心怎么都这么脏啊?! 天幕闪烁了良久,仿佛连机器都被这样的手段震惊。如此沉默片刻之后,天幕终于叮咚一声,给出了偏差值到账的提示。 ……不错,停止工程、惩治权贵,也是可以获取偏差值的。 皇帝仰头瞻望,终于露出了颇为耀目的微笑。 “多谢上苍。”她柔声道:“那么,现在朕想看一看,营州之战以后,朕最后几年的光景。” 天幕微微闪耀,终于抵消了部分的偏差值,弹出新的声音。 · 【……权力不能违背它的来源,这是永恒的铁律。即使手腕高明如武皇,在触碰禁忌之后,也必将遭遇严酷的惩罚, 对于武周而言,营州绝不是皇帝与大臣对抗的终点。事实上,在世家豪强内外大臣共同撕破脸对抗皇权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信任一旦碎裂就不可以重建,既然皇帝已经触犯过一次宗法制,那么绝无缓和可言! 事实证明,这内外勾连的力量强到可怕,即使皇帝亦无法阻遏。在营州之战的万岁通天元年,女皇还能调动大军,任命侄儿把持军权,威势赫赫无比。但被迫复立李显之后,皇权便迅速开始了衰竭——李显复立当年,武承嗣即病死,武思被架空,亲近武氏的大臣被逐一贬出朝堂。而两年之后的长安元年,则干脆被史家视为李唐复辟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