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恬峰上,一老妇口吹陶埙,好不悠闲自在。 任谁都难瞧她已病痛缠身,离那行将就木之日不远。 一曲“忆萝月”毕,君姝眉间柔情未断。 夜尽,新轮初始。 荡荡空中景,暖暖旭日辉,眸中却有霜色蔓延。她眺望远方,惆怅危楼高达百尺,遮挡了浮云冶游与鸿雁归来。 什么也见不到。 藏岚山犹如沙中海岛,遇水沉浮,摇晃不宁。 师尊如此,徒弟亦如此。 她身后一位玉面老翁跟着神情哀哀,精瘦的躯干,有种弱不禁风的脆弱,偏偏双目黑亮且凸出,像一条快枯死的金鱼。 追忆故山萝月,今次应为谁明。 沐天悲伤,哭戚戚道:“师尊~” 话还来不及说出口,另一侧的小师弟已然烦闷至极,“师兄,你能不能少哭几回。” “可人家难受啊,师尊要是没了,人家也不活了。”沐天以巾拭泪,幽怨地剐了对方一眼。 慕容星看不惯,“等师尊兵解,师兄再哭也不迟啊。” 君姝不辨喜怒地听弟子们哭丧,感慨自己曾经如何叱咤风云,要换做以前,恨不得每人赏赐几个耳光子,怎么会晚节不保呢,尽收了这几个缺心眼的。 奈何现在美人迟暮,要想劝,也力不从心,难教他们藏起耿直的真性情,多学学圆滑处世的本领。 自恬峰峰主,即君姝长老,一生仅收五名弟子。 大弟子沐宸伤逝,二弟子沐希云游归来。留守自恬峰,常伴膝下者,其实不过沐天、慕容星、沐禺三位。 脾性毫无共通之处,平日互起口舌之争,早就见怪不怪。哪怕师尊驾鹤西去了,都得围着棺椁“友好”探讨下葬事宜。 “那孩子醒了?” 岁月的增长,许了她从容的魄力。 “死生不过寻常事,若承受不住,便给一个痛快吧。”君姝语气沉沉,越作平静,越激起涟漪无限。 沐天懊恼道:“山主好狠的心,竟然舍得非尧受苦。” 独孤凡怎会料到,他那失踪了的二徒弟竟然藏身自恬峰,生不如死,死又不甘。 非尧是个怪才,特立独行,孤芳自赏,更受隐岑峰在众弟子心目中形象不佳的拖累,几乎所有人都不太喜欢她。 但因知晓某些实情,沐天十分感念非尧胸怀宽阔,如今表现较为关切,较为心疼,恨不得以身代之。 慕容星瘪嘴,“师兄大发慈悲吧,别大声嚷嚷,师尊身体弱,会被你吓坏的。再说了,山主也没办法,能保住你的非尧师妹就很不错了。” 大师姐沐希暗自摇头,觉得他们没救了。 他们就不能多留意一下敌人动静嘛。 纵然不愿,她也要赞叹棠器子确实有点手段,自他继任峰主,扬蔚峰声望大增,人才济济。 连那些丹药,都不得不仰仗…… 温言念长老曾言:“强明者病于矜高,是故亢而不能下;警敏者病于浅陋,是故浮而不能实。一个身居高位的君子,无矜高之傲,无浅陋之愚,且能顺拂各类心意,比猛虎还可怕。” 聪慧的人容易自矜高明,所以常常好高骛远不能落实;机敏的人容易浅尝辄止,所以常常浮于表面不能深入。棠器聪慧机敏,避开了常人爱犯的错误。可他的危险,不在于实力强劲,而在于不易摆脱。 强劲的对手,会冷静下着一盘无常的棋局,不死不休。 始料未及的是,他渐渐撕下温厚的脸皮。 就连山主,也变得更加沉默。 沐希平复心情,不愿烦恼萦心。打起十二分精神去筹谋,又无法忽视暗流涌动的局势。她猜测青藤峰已被严密监视着,琢心峰又在温言念长老带领下自闭门庭,他们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决不能再大意了。 “师尊,她挺过来了。” 藉芳施展障眼法,明为灰飞烟灭,实则暗度陈仓。竟将人移接去自恬峰。 本意是让其养伤,岂知非尧自愿充当药人。一轮又一轮的尝试,幸亏她硬气,撑到了现在。 还活着,便意味着可以进入下一轮的磨炼。 “此次扬蔚峰送来的丹药与以往不同,颇为奇特,又似是而非。可惜,剩下几味药材成分,吾还辨认不出。至于丹方配制上,倒有些头绪。” 阴影处,有咳嗽声响起,一股药香透人心扉。 “吾等所料不差,此药绝非寻常鼎火可以熬炼。霜菼至寒,蓇瓣草乌至阴,需要以至烈之物徐徐燃烧,方能烊化。” 沐天急问道:“何物?” 那声音透着几许虚弱,“不知。” “霜菼和蓇瓣草乌已属罕见,吾不知其余二三灵药有何来历。咳~若师尊在此,或许清楚。” 君姝神闲从容,缓缓点头,“子夜大师闭关炼丹,愿遣弟子前来相助,吾十分感怀恩德。切勿妄自菲薄,吾等总会了解一个水落石出。” 碧虚城定下的规矩牢不可破,幸而子夜大师贵为客卿,不太受拘束。身为子夜大师的亲传弟子,宗兰画凡事无不尽心尽力,以“舍我其谁”的魄力,追求绝对的完美。心神越劳累,咳嗽得越严重,但她乐此不疲。 “吾会在大婚前炼成解药,然须更多道友参与试验。” 受试者,实为药人,以确定药物安全与否,效果如何。因关系性命,必得遵循更多原则。此番之事已稍稍越界,伦理道德、律法门规……不该触犯的都一一触犯,但愿不要劳而无功。 君姝沉气,“修为深厚者,七七八八承受不住。”她白发垂项,露出老态,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点点黄斑犹如木犀花朵,渺小而深刻,泛发着一丝即将凋落的颓废气息。 “那两个孩子还能支撑些时日吧。” 风烟阴晴不定,曙光渐斜,照得群鸦振翅四散崩飞。屋外生机勃勃,倒显得屋内冷清苦闷。 宗兰画沉吟片刻,说道:“不是不可,就是为难了些。” 这是无奈之举。曾经也想从扬蔚峰偷取出解药,再仿制成功,好救助同道门人。奈何计划失败,更打草惊蛇,引起了对方的怀疑。现在只能靠自己,拼尽一切力量破解谜团,纵然艰辛,但也不得不去践行。 “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君姝横眉,两道浓黑,凝练出了坚毅的锋芒。吹埙时的千情万绪一扫而空,下垂的嘴角像是挂着慈济苍生的重担,令初现佝偻的腰背又弯了半寸。 “修仙以心为本,不该注重虚礼,如今放眼世间,又有多少名门正派纵情声色,昏聩耳目,反弱高洁精神。” 她摇头,“原以为我藏岚山固守道心,岂料终究难逃追名逐利之悲。” 藏岚山最长寿的老者痛惜万分,她的时间不多了,很多事情力不从心。心魄不稳,修为渐散,左右等死罢了。她不惧生死,可这些年轻后辈们,又该何去何从呢? 抬眸,熹烂的云彩俯晒绿水。 寒冬毕,春日迟,不知独孤凡安康否。 缠绵病榻太久,这几日难得精神好些,清醒时候,能倚靠阑干走动来往。 君姝明白,她的回光返照,不过一场夕阳近黄昏的景色。 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