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过去,九思的脸色依旧苍白,受刑伤所累,他撑着身体的手微微颤抖,整个人看着摇摇欲坠,似飓风中一棵孤立无援的树。
李妍君未有犹豫,快走几步上前,柔夷素手扶住了他的肩,坚定地与他一起支撑。
今日阳光正好,她一步跨进屋内,绚柔光河便自她身后泄入,让九思的半边身子都沾染上了暖光,一身素白中衣总算有了颜色。
李妍君的半边脸也浸在光里,如芙如玉,浅浅的绒毛渡了一层淡金色的光。
很快,柳仕青也前行了一步,光河截断,阴影投在九思的眼上,他防备地盯着这位不速之客。
“九思大人。”柳仕青自矜地一点头,率先发出了声音,“听闻你受伤,我与公主同来探望。”
好一句委婉至极的“受伤”,又是好一句冠冕堂皇的“同来探望”,理所当然地将他与李妍君捆在了一起,投下俯视的悲悯。
九思湖底石一般的眸子微暗,一顿之后,竟手下用力,似是要坐起来。
“你想干什么?不要乱动,当心伤口。”李妍君慌慌张张,虽嘴上拦着,手上却顺着他借力,唯恐与他争执间牵动伤口。
素来雅致有礼的闺秀笨拙而又费力地护着她的侍卫,柳仕青下意识觉得自己应当帮忙,却又觉得插不进手,挣扎无果之后惊觉——这天下哪有主子扶奴才的道理。
好在九思瞧着伤也不是很重,很快便站直了身体,虽说呼吸不稳,倒也没有显得十分仓皇狼狈。
他看向柳仕青,抬手一揖,低声道:“见过柳公子。”
柳仕青知他素来眼高于顶,未料他竟如此客气,一时间反应不及,呆愣原地。
“我还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拘这些礼干什么?”李妍君埋怨地看着他,见他不动,又气又急,面露恳求地看向柳仕青。
琼枝玉叶就在此处,哪有他拿乔的道理。
柳仕青犹如畏高之人被举至空中,尴尬而又难看,忙连声免礼。
见状,李妍君立即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九思规规矩矩举着的手,嗔怪地瞪他,见他将手垂下,这才作罢,仔细扶他坐在床上。
他昨日才受了刑,今日凌晨都还昏昏沉沉,此刻一番动作的确勉强,额间又渗出冷汗来,才坐下便压抑着重重一叹。
“扯到伤口了是不是?”李妍君弯着腰,紧张地问他。
九思脸色较之刚才又难看了几分,却仍旧摇了摇头。
“都说了让你不要折腾。”李妍君恼怒道。
九思大概是又缓过了一口气,呼吸总算平稳了些,目光若有若无地往柳仕青身上一扫,淡淡道:“柳公子特意过来,我总不好太过失礼。”
李妍君一怔,思及九思为人端正守礼,与柳仕青又并不熟识,乍一相见,怕是的确有些赧然。
她恍然点了点头:“怪我,我应该让阿离先过来知会你一声的。”
她伸手想要将掀开堆在一起的被子,指尖很快便有了粗粝的触感,手下却一顿,奇道:“怎么还是这床被子?我今早让人送来的呢?”
也不等九思回答,她自力更生地四下里探望,只见自己一早收拾着让人送来的那一堆好东西都被归置在了一旁角落的斗柜上,大概是雄达有事急走,这才暂时放置在了那里。
说起来,侍卫处里尽是习武之人,到底还是不如姑娘家心细,如何才能将九思照料妥帖?
李妍君心中升起无限忧愁,自个去将那些柔软至极的被褥枕头抱至九思床上:“这被子是蚕丝做的,又轻又柔,不会压着你背上的伤。还有这个枕头,软和得很,你若是趴得累了,也好靠着歇歇。”
她是被人伺候惯了的,干这些铺床的活计有些困难,但却细致又认知,鬓边碎发垂落下来,让她更添了几分亲和的温柔。
与之如出一辙,甚至更甚的温柔,也同样出现在了九思的眼中,落在了李妍君的身上。
他不慌不忙地看着李妍君动作,只在她实在费力时才伸手帮忙,却很快便会被打落伸出的手,外得一双瞪圆了的杏眼。
柳仕青站在一旁,瞠目结舌,仿若见到天神下凡却只为耕地一般,不愿面对而又不愿错过。
床铺已经搭理齐整,按李妍君的意思,九思无需拘礼,在床上趴着就好,但九思不愿,李妍君见他精神尚好,又反复确认了他并不勉强,便随他去了。
“今日有没有好些?”李妍君坐在一旁,关切地问。
“好很多了。”九思轻轻地答。
他头发有些乱,背着屋外的光,整个人瞧着都没什么精神,眉眼都是恹恹的。
李妍君心中难过,又不愿展露出来让九思担心,便强作开心的模样,打开方才带来的饭盒,亲自从中取出一块糕点来递给他:“敏姑姑为了你专门做的,你试试,看看是不是原来的味道。”
九思接过来,略尝了一口:“很好吃。”
“好吃就好。”李妍君终于露出了一点点舒心的笑容。
可九思却也不过是小尝了着一口,而后便将不大的一块枣泥糕捏在手上,并不再吃,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李妍君的问话。
李妍君觉察出了不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九思盯着手上的枣泥糕,极缓慢地又尝了一口,眼睫轻轻一垂,遮住了心中所想。
即便是并不了解他,柳仕青也能察觉到他正在思索和考量——这是一件怪事,因为世间最不需要犹豫的便是身体的反应。
可李妍君却很纵容,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其中的问题,耐心而又专注地等着他的回答,任由他去将自己的本能修缮,像是一个看着树木恣意生长的园匠。
“是有点不舒服。”九思最终坦诚,认真看向李妍君的眼睛里带着一点不易察觉但却恰好能被察觉的委屈,“头晕,有点冷。”
李妍君心中一惊,也不管身侧还有外人,抬手就试他的体温。
九思不躲不避,顺从地闭上了眼,任由她的手搭在自己的额上,毫不避讳地将自己毫无防备的姿态展露出来。
他额头湿热,只需粗略一试,便知很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