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杉隔着一道门从玻璃看向里面,瘦弱的女人躺在病床上,头发稀疏的能看见白花花的头皮,松弛的皮肉裹在骨头上,薄薄的一层,手背上插了输液管,一小片纵横交错的青紫,眼皮耷拉着,似睡似醒。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推门进去,现在她们不是曾针锋相对过的朋友,她是她的主治医师。
云杉安静地检查她的各项指标,温和细致,最后替她掖好被角,如往常一般出声宽慰,直到她要转身离开,病床上的人才猝然开口。
“云杉,好久不见了,没想过这辈子我们再见面会是这样的场景。”女人说话很慢,费力的想把每一个字都说清楚,带出一阵阵滞闷的喘息,那是久病沉疴的征象,云杉下意识把床稍微摇起来,然后伸手在人背上轻轻顺气。
女人干脆维持着半靠在云杉怀里的姿势,顺势看向她的眼睛,仔细端详着,半晌,发出一声轻笑,“云杉,你也没有以前那么光彩照人了”。
云杉没计较,扶着她靠好,然后站在床边,“别太担心,我们会尽全力的。”
“是你来主刀吗?蔺南清找的你吗?你不好奇他为什么娶我吗?”女人连着问了三个问题,眼神竟然有了一点神采。
“南清嘱托我为你手术,朝朝,你会好起来的。”
周朝朝嗤笑一声,“你可真是慈悲心肠。”
云杉静默的立了一会儿,看着周朝朝闭上眼睛不打算再开口的模样,转身出了门,蔺南清赫然就站在那里,楼道里的白炽灯太亮,云杉一时看不清他眼里的神色。
“聊聊。”
“等下班吧,我请你吃饭。”
云杉下班已经是后半夜,这会儿开的店不多,吃也不知道吃的是哪一顿,两个人干脆找了个早餐店,看着主人家一点一点把包子蒸起来。
“我们很久没这么坐在一起过了,现在竟然都三十多了。”
蔺南清挑眉,开了个难得的玩笑,“你看着可不像三十多,还是十几岁那个样子。”
云杉闷笑起来,然后长舒一口气靠在了椅背上,眉目间透着疲色。
“你怎么不问她,我为什么娶她?”
云杉透过缭绕的热气看他,“你想说吗?”
男人把手伸进兜里摸了摸,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最后还是放弃了,眯着眼睛往后一仰。
“想抽就抽吧。”
“不了”,蔺南清低促的笑了一声,“萧疏知道了估计得找盆水给我浇灭。”
云杉骤然一恸,浑身的血液都开始逆流,心不断地往下沉,几乎就要起身离开,她用力掐了掐掌心,却也扯不出一抹笑。
蔺南清似乎没想到云杉反应会这么大,他嗫嚅着,最后还是换了话题,“当时,我们家出了事,缺钱,周朝朝瞒着她爸妈把送她那套房子给卖了,替我还了债,她爸妈当然找上门来”,男人眼睛垂着,手指无意识的揉搓,停了一会儿才接上,“然后最后的结果就是,周朝朝以死相逼,我娶她,这事儿算了。”
短短几句话,藏的辛酸冲得云杉鼻子疼,她眼神一瞥,恍然发现眼前低垂着头的男人发顶已经掺了白丝,她咬紧牙根,赤手空拳面对荷枪实弹的残酷。
“后来我当然把这钱十倍百倍的还给她们家了,可是没用,我欠她的,她说我欠她的。我有时候想一想,不如那个时候就死了。”
“蔺南清,”云杉厉声打断他,“南清,你听我说,我来帮你,我会治好她,我去劝劝她,会好起来的。”
蔺南清看着她不说话,眼睛里的耻笑像千刀万剐,“云杉,我跟萧疏一起长大,我们是最好的兄弟,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最相信他,多好一个人啊,可惜了,死得早。”
“蔺南清!”
“云杉!”
云杉红着眼睛,蔺南清胸膛上下起伏,嘴唇发白,两个人像两头暴怒的狮子对峙,随时要从对方身上撕下来一口肉。
“这么多年了,你还接受不了这件事吗,你还接受不了他死了吗?”
“是,”云杉盯着他,“我的爱人,我的丈夫他死了,我用不着你提醒我,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帮你,你以为我凭什么一次又一次忍着你刺我,你真的以为当年槐安的事我觉得我欠你的吗,是因为你是我的朋友,因为你是他最好的兄弟。”云杉发了狂,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跟别人吼过,“蔺南清,不是我过得不好大家都过得不好你就没事了,是你要过得好才算没事啊,我,我跟萧疏,”云杉的声音在发颤,“我们多希望你过得好啊。”
男人的肌肉紧绷着,不远处的老板捧着盘子不敢靠过来,云杉低头迅速眨掉涌到眼眶的水汽,她抬头最后看了一眼,然后起身离开。
蔺南清坐在原地看着那姑娘瘦削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线里,天色只亮了一半,她走的时候还在抖,毫无征兆的,他落下泪来。
手术的前一天,老教授来了一趟,云杉和黎希珉都在办公室里陪着,聊了一会,黎希珉有手术先去忙,老教授待了没一会就要走,临走的时候拍了拍云杉的肩膀,语气怀念,“我这辈子带过的学生无数,聪明的、努力的、不尽其数,堪称栋梁的却只有三个,竹青事事迫不得已,希珉呢,又太过年少,唯独你,坚韧优秀,天赋和努力都远超他人,但是什么事都有一个度,过犹不及,不能长久,老师希望你能轻松一点。”
“谢谢老师。”云杉答应下来,恍然间觉得应该抽时间给家里打个电话,也该,给父母发一封邮件。
下班前云杉去了周朝朝的病房,她照常做术前安抚,周朝朝闭着眼睛不知听进去了多少,云杉说完,俯下身替她理了理凌乱的额发,准备离开的时候,周朝朝开了口。
“云杉,陪我聊会天吧,以前你经常陪我聊的。”
云杉无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周朝朝扭过头来看她,眼底铺开密密一层情绪,云杉看不懂,也懒得探究。
“我们曾经不是最要好的朋友吗,怎么现在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了,高一的时候我擦破个手掌你都紧张得要死,送我去医务室又送我回家,我装个头疼你就能丢下所有人带我去医院,怎么现在我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却看不见你眼睛里有一点儿心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