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他这样说,事到如今她第一反应仍是装死。早已习惯了奔逃,习惯了以逃避来解决一切潜在问题与危险,琳图·莱慕只想就这样一直躲藏在不祥裹尸布袋所为她沾染的脏污与腐臭中,如此,便谁也看不见她,谁也不会来打扰她。
无需抬头,不必睁眼,也感觉到圣者如有实质凌然的视线落于她油腻结块发顶,她辨认不出细节的眉目之间;良久,前处上方传来一声冷哼,是他不作掩饰厌恶的嘲笑,耐心行将告罄的宣告。她本能向后瑟缩,因何其怖惧这半人半神的尊者下一刻便要举起权杖,将她不堪一击魂灵碾碎为齑粉,再献祭于他所栖身的父神的幽邃。
不过她惧怕的一切未曾真正发生。
因为,那个人做出了同他高贵身份,远播在外圣名毫不相符的举动:
于烛光中闪烁辉芒的权杖仍一动不动,被主人静置忽视,依靠在寒酸简陋木椅旁。圣者起身,亲自劳动双腿向她走近,又于几步之远处停驻。
然后,正当她暗自认为他想必不堪忍耐她身上污浊气味与脏秽仪态而应会再度离去时,突然,他以那惯常藏于雍容繁复神授冕服之下不被凡人得见、满缀暗色织缎同宝石珠粒而纤尘不容沾染的鞋履,不轻不重不偏不倚,踩踏过她没来得及完全藏起的手指。
初时只为疾风,转瞬便化暴雨。他早有预谋,循序而渐进。
是最心性恶劣的顽童沉迷面无表情施与暴行,如此热衷在她赖以维持生计的灵巧手指上踩过,又碾去;他比她在野蛮民间所见过最蛮横恶劣的暴民还要蛮横,还要恶劣。
于是她再也无法伪装死寂,假做摒除生命的无机体。她忍不住痛呼出声,挣扎着将自己唯一谋生本钱从他倾轧之下挽救。此时终于被迫且无法再按耐地,抬眼去望做下一切匪夷所思行径的凶犯,但始作俑者依旧无动于衷,只回她以冷漠俯视。
“你又再度犯下直视圣者容颜,不敬之罪。”他说。
听得出,这代行审判与裁决之权的圣者实在擅长给人定罪。本由神授的天赋再经日复日年复年演练,或许早同他非凡神性沥血相融,而如此驾轻就熟:
“但你的罪业太过太多,我暂且宽恕。现在,琳图·莱慕,抬起头,看着我——”
剧痛刻骨铭心,他所享用的分明是以世上最柔软毛皮与织物造就、似云朵的鞋底,怎会像钉锤打落一样引她哀鸣难忍苦痛?但眼下已无余地思考这一问题,她饥寒交迫,头晕眼花,近乎神志不清,被圣者不容违逆谕令催动,更重要的是不想再领受那样痛楚,话音刚落,琳图·莱慕便自蜷缩瘫倒如泥的状态一骨碌爬起,双手枕于前额——这个做不到,因身上束缚紧密,无人来为她解去;即使如此,她也五体趴地老实跪好,摆出个尽量标准的教廷中人觐圣时的顶礼姿势。
当然,就算他刚才那么说了,她也并没敢立刻抬头看他。
头顶传来声微不可闻嗤笑,之后,华美鞋履踱着优雅步伐慢悠悠转开,是圣者回到了方才座位上去。所以,他又怎能屈居于此摇摇欲坠的钉板糊弄拼凑的木椅上,却仿佛仍端坐在圣廷之顶,辉煌宝座?
她又冷又困,又饥饿又怖惧。来得不甚适宜的一丝好奇就在此麻木之心中萌芽,令她悄悄拱起眼珠看过去。桌上烛台离得很近。便如她所愿,照亮了圣者先前隐于昏昧的脸。
即便奔逃至大地最僻远地方最幽冷村落,她也理所应当会无数次见到他的脸,因世上无处不是宵暗的领土,永夜的疆域。
不过,远离了圣者临朝亲治的中央的圣廷,那些稍微不太繁荣、只要不太繁荣的城镇大多都条件有限,工匠水准亦十分有限,为他立起塑像也难免些许失真。好吧,偶尔也不能算“些许”,只看得出大概是个并非少年的男性……至少在不幸落网的今日以前,她可完全想不到,这位据说已代行神威统御人间万世万代的圣廷首座实则非常年轻,那张脸,二十岁仿佛太少,或者二十五……她开始换算回忆自己曾见过行走于人间的圣职者们的面容,最后定论:对方大约等同于凡人二十六七岁时模样——当然,也只是模样。
非凡之真容绝无法被凡人窥见,千秋万载,他们可任意变幻自身显露于世的法相。据说。
一应教典都作此传颂描述,称他是神之遗烬,万民之初,是自宵暗之主神隐遁世后主宰大地的首席决裁者,所以也就难免令她将其预设为不苟言笑的威严老者,抑或严肃又冷峻的雄壮中年人形象。
不过,想到这里,她低垂眉眼暗自嘀咕;哪怕身披青春正好的皮囊,那圣魂恐怕也业已在永不歇止的因果中狰狞扭曲,他们既追寻强大,自诩高贵,又图谋圣洁,紧握权冕,除此之外亦坚持向凡尘昭示自我永不凋零的青春;需知着意雕琢完美本就是一种非人的病征,因过分狂热沉湎于完美,或将为于人前苛求完美而终行崩溃……
他不可能旁听并洞察她的腹诽,然而就在此时,圣者忽然转动手腕,拨弄台上烛芯。噼啪声响尖锐如刺叫她无法克制,打了个寒噤,随即掐断脑海中所有莫名其妙浮现的心念。
她不是没有过同这样尊贵又傲慢大人物打交道的经验,他们非常难伺候,还喜欢突然发作。面对他们,有意料外情况的时候,不知道作何反应的时候,对方看起来似乎要生气的时候,总之,只要重重地磕头一直不停磕头就好了。尊严,面子,那是什么,她通通不在乎,她只想活下去,即便是以不能更微贱的身份与无比难堪的姿态;就当她准备以头杵地表演一个咣咣作响——
“我让你抬头。”对方却这样吩咐。于是她又立刻止住滑稽动作,小心翼翼,一点点抬动下颌,再慢慢上移眼珠看他。
她确实看见了。她必须去看。那是一场被迫的,漫长的,名为觐圣的观望。
他有着,深红似火的发——不似别的圣者惯常蓄起威严发髻,今日前来他未曾正式佩戴全幅冠冕,从而得以令她发现那绝非殿堂中高远塑像的眼前真实的存在,其本人竟留有全然不符礼教规定的短发;她看见了更多,他前额处探出一两缕发丝甚至可说凌乱,既不规矩,更不工整,就那样轻搭在眉眼之间,是恰到好处生动的轻浮与不驯——令她想起往时在民间逢面的小贵族家的儿子们,他们同神之血系的关联太远,家中也并无何等恩荣需以嗣承继,所以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