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究竟在自说自话些什么?百余年间琳图从未放松过锻炼身手,因此即便现下脑筋仍略迟钝,也不影响她就地把身子一翻,立刻灵活爬起。
但远逐于腥红大公的安逸幽居岁月确实潜移默化,无孔不入,腐蚀了她;有那么一丁点吧。迟迟连身前说话者模糊轮廓的虚影都分毫无法捕捉,肉眼只作摆设探不明那人依稀方位,琳图心下一凉,意识到自己从前艰辛历练出的于幽暗中勉强视物的本领确已全然退化。
是渺小凡人二十余年漫长生活的点滴积累,而这矗立人世外的圣廷仅用短暂百年便轻易将之粉碎。
她戒备地望向记忆中方才传来声响处,尽管什么都看不见。那人应无意与她对立,正如其所言,“噗嗤”捻动烛芯的微响过后,火光燃起,照亮逼仄而森严内室景象。
此间存在的一切都无比沉重,仿佛不堪重负。崎岖横梁往坑洼地面无限逼近而挤压,入目所见残缺的方,扭曲的圆,断续的弧同锋锐的线,都争先恐后要接踵涌至她眼前。即使她小小不值一提的幽僻居所,也自有一番空间高旷美饰辉煌,琳图已许久未看过如此低矮狭窄令人生理性不适的殿,唔,蜗房。
再打量发话者,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体格虽不能说多壮硕却分毫无碍其给人第一印象的危险。他身着朴素黑袍头戴夸张铁面,那细密而狰狞镂空雕纹既像魔性的图腾也像封禁的咒令将一切隶属活人的声色端倪俱都掩埋踪迹,令她无从窥见其嘴唇生动翕张,而只听奇异嗓音避无可避,再度响起:
“领受冕下圣谕,从此时此刻起,你便是我这异端仲裁所中地牢刑吏的一员。”
所以这里竟真是……这声音为何有一丝熟稔……
琳图皱眉苦思,终致灵光一现。她完全想起这“老熟人”是谁了,尽管眼前之人其实未曾真正逢面,严格来讲,只是未能亲眼“看见”;在那个彻底改变她一生的裹尸布袋运送至大公所居禁宫的前夕,琳图于袋中被蒙眼捆缚神志不清,隐约听过这道凡领略者即会铭记深刻的嗓音:
刑吏提尔斯,传说中圣廷首座腥红大公最为倚重的宠臣,那威名在外的异端仲裁所之经年主掌者,他在人间的头号爪牙并忠诚走狗,远比圣者近身大宦官更手握实权的堪称宦官中的第一宦官——当然最后一段是她自己加上的;想通了这层,琳图稍减紧张,算是差不多相信了对方所言。
寻常权贵家不被允准逾制豢养宦臣,他们是唯独只出自圣廷也只被神圣者使用的造物,为昭显其可任意将凡人投入又或隔绝于完满性的天赋威权。在人间但凡稍微没那么富饶的地域,便全无由圣廷指派宦官来使亲自督治的资格,所以,尽管过去同其直接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很多,但琳图能凭各种道听途说外加偶尔亲见来拍胸脯保证,这群人一个赛一个扭曲变(和谐)态。
真是宁愿遇上个既挑剔还吝啬的难伺候雇主老爷,也不想遇到手里有点权的小宦官啊……何况这宦官来头一点不小,背后有着全世间最大最稳固的靠山,不指望能倒台。眼下必须低头,呼吸之间琳图已飞速且自然地换上了个涵义和善却又不至于太谄媚看着讨厌的笑脸,诚恳道:“大人,您的意思是?下民愚钝,好像没听明白……”
而铁面的刑吏显然承继了同其御主如出一辙的沉默,寡言,无耐性。同己身所负不可一世凶名相较,他对待琳图的态度不算凶恶更可说和善,但也根本不愿再费心解释更多;连那将旁人自顾忽略冷置的姿态也完全学到了大公精髓韵味,钢铁面具咔咔肢节作响,是提尔斯转动脖颈重新低下头,提拎起桌上仿似打理珍奇馆藏般齐整摆好的刑具,一件又一件依次摊开来欣赏,长久仔细端详,进入了浑然忘我的状态。
过了好一会儿,像终于来回爱抚完毕情人骸骨后只稍微放下一小刻用以回想回味,提尔斯勉强分给琳图了丝微注意,拿指头点点桌上物件,冲她说了几个字:
“好好学。”
那话音斩钉截铁,那话意从无缘尾;便是如此,总是如此,她被宣告了往后将要领受的命运。
真莫名其妙,琳图又被由此带走,发配到另一处看着像用于住宿的房间。但再无青春貌美的女侍们来周全侍奉,丰盛餐肴、迷离香氛同宽敞浴池更都已眨眼远去,她稀里糊涂分到只容摆下一张床并矮小桌椅的不设窗户的地下居处,潮湿阴冷让人夜里睡着直打颤,更不必提有火烛用。
条件落差太大,琳图初时很不习惯。然而,或许她这身出自泥泞的微贱皮子确实经得住蹂作,耐得住荒芜,没过多久便也每日吃着仅供两顿的粗糙烹食毫不挑剔,每晚躺在只一人也嫌挤的狭窄小床上睡得酣甜,什么都习惯。
整天无人搭理,整天无所事事;某一日刑吏提尔斯却忽又施施然现身,也不言语,直接带她离开驻宿区往牢所真正关押并提审罪者之地行去。
她在那里见到了另一处从未领略的崭新世界。
在那里,于常规意义上完整活着的事物都再难以寻觅。一应繁茂生机终将走向空洞,筑起尸骸宫殿并残渣遗迹。穿行在重重堆叠的血肉,掀起悬挂于高柱伤痕累累的肢体然后走过,他们已行路太久太远而此诡暗国度仍沉默延伸向前。它的历史便如神降岁月般幽翳无尽。落入她满目的是它无数荣耀勋章同璀璨装点。它们或许曾有不同,而又归一至相同,恍然间令琳图无比认定:自己从前生活的野蛮民间已属天上与云巅,乐土中盛景。
胸口喉咙处阵阵急促翻腾,她再顾不上至少于表面上尊重眼前这宰世机构的执掌者,一把推开对方挡路的身体就冲出去狂吐。但因伙食太差实在没啥可吐的,琳图扒着门框呕了半天,最终只呕出点稀薄酸水。
即使仅只如此,也耗费尽她全部力气。手脚虚脱倚靠墙角勉强站住,她正要好歹敷衍地跟那位大人告个罪,刚回头瞟了后面一眼,又开始大吐特吐。
提尔斯似乎见怪不怪。给她让开路后,黑袍笼罩下他的躯体便纹丝不动,像自幽浮最深处滋生的影子静静凭依在深褐色囚笼栅栏旁处。
“你这样会让我很难办啊。无论如何,至少也稍微……嗯,你明白的。”伴着琳图不停作呕之声,他说。
与其定义出于男人或者女人,倒不如说那嗓音完全隶属非人的境界;然而虽不动听,语气却无多恶意,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