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稠密。
黑色宾利从高速路口下来,缓缓驶入云城旧日繁盛的心脏。
这处由江川冲积而成的沙洲,绿意盎然,疏阔幽曲,人文气息浓厚。在明清古时曾是内外通商要津,近代史上又沦为英法租界,故放眼望去,建筑多为异域欧陆风情。
路遇红灯,车辆刹停。
正巧停在区域地标性的天主教堂旁边。
有一对年轻爱侣走在人行道上,后面跟着三五个搬着器材的工作人员,看着装神态,应该是刚刚结束今日的婚纱照拍摄。
新娘圆脸娇憨,笑着摆弄捧花。新郎高瘦清俊,替她挽着裙摆。年轻人一高一低,有说有笑并肩走在林荫道上,就连背影看起来都很般配。
画面实在太好。
犹如一张限时过期的胶片,不留下,就要逝去。
时闻犹豫片刻,还是落下了车窗。从包里翻出平时扫街用的徕卡M6,调整光圈焦距,对着夜幕花树、爱人背影,按下一帧快门。
手指扳动过片杆时,机械发出干脆的声响。
红灯秒数读尽,车辆也重新启动向前。
霍决沉默注视,倏忽开口:“余小姐的新婚贺礼,今日让人送到了。”
时闻低着头,无动于衷,“你不会指望我跟你说谢谢吧?”
“倒也没有。”霍决斯文一笑,“我自作主张要送的。良缘夙缔,沾沾喜气。”
时闻挑眉,“这话居然是从你口中说出来。”
“我不记得自己有对婚姻发表过什么消极观点。”陷在街灯阴影里的霍决,面容显得温和,尽管谁都知道这是假象。
“当然,除了你前一段明显错误的婚约。”
“你是没诉诸于口,但你心里就是这样认为的。”
时闻长而软的睫毛缓缓扫在一起,又分开,每眨一次眼,就像快门定格一个瞬间。
“为了一桩可量化的物质交易,将手搭在圣经上,傻乎乎地跟着念誓词,宣称两人不论贫穷富贵、健康疾病都永远相伴?”她平静揭穿他的心理,“——那样蠢透了。”
他们彼此注视着一起长大。他没有他以为的那么了解她。她也没有他以为的那么不了解他。
有将近十几秒的时间,霍决都没有说话。
但他也没有试图掩饰或否认。
“是很蠢。”霍决放轻了声音,垂眸观察她细微的表情变化,“但我其实不那么介意做蠢事。”
她今天挽发,漂亮,也随便,是她一贯以来的风格。有几缕发丝不听话地垂落,黏于锁骨与后颈。
霍决伸手捻住,没有帮她整理,仿佛只是要借此碰到她细枝末节的一部分。
“假如你觉得将手放在圣经上显得不够诚实,那我们将凭证换成进化心理学也未尝不可。毕竟违背天性与本能的誓词,总比违背一个不被信奉的主,要来得庄重深刻些。”
他有意说得慢,分不清究竟是轻佻,还是谨慎。
令时闻无谓地心慌须臾。
“换个指代词。”她面无表情替他修正,“你想宣誓,对象可以是林小姐、俞小姐……任何一个人,但不会是我。”
“林小姐?”
霍决喃喃重复她的话,有一瞬思考,似在记忆中筛选相应的人物与名字,“是指苏城林家的林深?”
时闻噤了声,马上就察觉到自己失言。
“她同ANYtime的创始人莫砺峯在一起很多年了。”
霍决捏住她的手,眼底有轻微笑意,“上次还一起来参加了我的生日舞会。莫砺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看他女友看得很紧。时记者以后再听小道八卦,多少找当事人求证一下,不然总给我编排这种罪名,我实在难担。”
时闻要将手缩回来,霍决攥紧了,没让。
“至于,俞小姐。”提及这个姓氏,霍决的眉眼压低,态度显得郑重些许。
“当年俞海鹏还没成一把手的时候,霍铭虎想拉拢他,拿我和他女儿当幌子,做过几次人情局。我跟俞天心只吃过几次饭,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时闻后悔一时嘴快,接下这个话题,“你没必要跟我解释。”
“是我自己想解释。”霍决装得弱势,好像自己真是多么无辜的一方,“你冤枉人,好歹也让人叫声屈。”
“解释没有意义,你自己也说过的。”时闻侧过脸,一动不动让他捉着,没费劲去挣脱。
车厢里冷气流淌,干燥地沾在皮肤上。
转向灯亮起,车辆拐入教堂后面的山路岔道。头顶全景天窗映出茂密的南方乔木,枝叶摇曳,仿佛他们正在一片夜间森林中穿行。
“你计较过。”
暗淡街灯令霍决的五官看起来更深刻,也衬得他眼底的光时明时灭,亮得更难以躲避。
他的嗓音低沉,忽而等待一个既定答案般问:“我当时惹你生气了,是不是?”
时闻第一时间否认了。
她说“没有”,轻咬颊边肉,忍受着霍决假意温柔的触碰。
她知道自己最好不要再说话,说多错多,但实在不好控制。
向上的道路带来轻微后仰的沉坠感,胃部像被无形的丝线牵扯。时闻攥紧手心,尽可能平静地斟酌措辞。
“当时我跟阿赟,已经重新开始在安城的生活了。知道你也要订婚的消息,很为你高兴。”
*
天主教堂背后不远,有一座算不得高的山,坡度易行,适合观景,名唤凤凰。
凤凰山上,四面见江,绿荫浓密如浪。
途中可见许多野外露营的人,山腰处设有房车区,不少人特意租车在此过夜。
山顶是一间五星度假酒店,户外观景台视野开阔,可以望见饱满的月,以及华丽璀璨的城市夜景。
霍决形容冷峻,比任何时候都沉默,站在一棵细叶榕下静静抽烟。
时闻站在风来的方向,离他不远不近。
在听见时闻那句回答之后,霍决再没主动和时闻说任何话。但给她买了一支圆筒冰淇淋,淡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