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没有宵禁,街道上人流熙攘,并不是说话的地方,二人寻了处酒楼的雅间坐了下来。
“这件事如果报于陛下,陛下大抵会交于绣衣直指去处理,如今绣衣指挥使是宋太傅,”陆绪顿了下,斟酌了措辞继续道:“我父亲并不信任宋太傅,甚至认为私卖镐铁之事可能与宋太傅有牵扯。”
“凉州有铁矿,陆伯伯手握重兵,又在凉州驻军多年,陆家发现镐铁私卖却不报于朝廷,一个不慎会弄巧成拙让旁人觉得你们陆家与此事有牵扯这才隐瞒不报的。”
陆绪想起方才在旧官衙见到的出自凉州的镐铁,心里忽然空了一块,生出无穷的不安。
“阿绪,我父皇多疑,此事万万不能在捂在你们陆家了,”姜宁玉神色肃然:“需尽早向上呈明,否则招来杀身之祸啊。”
陆绪重重点头。
二人从酒楼出来时街道上依旧灯火通明,城中河边人声鼎沸,围了一群人,姜宁玉垫脚望去,只见河面上亮光密布,与头顶两成星河。
原来是一群人在放河灯。
“你还记得吗?”姜宁玉想起件有趣的东西,好笑地回望陆绪:“我们幼时也一起放过花灯,写了祈愿放在上面,我想看你写的什么,你拼命捂着不让看,一个不小心跌进了河里。”
“你还有脸说,”陆绪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从小就霸道,除了我没人愿意跟你玩。”
姜宁玉也不恼,只问:“你那时到底在花灯上写了什么?”
陆绪没答,明亮的眸色忽然黯淡下来。
姜宁玉见状猜到了他那时大抵写了些什么,正要开口岔开话题,一位少女急切地往前跑,猛然撞上她的肩膀,撞的她踉跄着往后退。
陆绪反应敏捷地扶住她的手臂:“宁玉,没事吧?”
姜宁玉摇头。
“对不住,对不住……”那少女停下来,不停地朝姜宁玉道歉,目光却又慌张地望向前方一道身着素色衣裳的身影:“姑娘,别朝那边走了,等等我。”
那女子微微侧了头,从姜宁玉和陆绪的方向正好能看见那姑娘的小半张侧脸,轮廓柔和,瞥过来的目光却极其冷淡。
见那姑娘转身又要走,二人身边的少女又连连道了几声歉,匆匆追了上去。
姜宁玉身侧是个卖面具的摊位,被撞时有陆绪扶了一把所幸没有撞翻人家的摊位,但她的袖口却被摊位上凸出来的木刺划拉了一道口子。
“今日真是运气不济。”扯着袖子叹息完,姜宁玉抬眼瞧见陆绪呆愣愣地看着那姑娘消失的地方。
“清心寡欲的陆小将军这是动凡心了?”姜宁玉戏谑着调侃他。
“宁玉,”陆绪声音发颤,像是支撑不住一般紧紧攥住姜宁玉的手臂,轻声道:“刚才那个姑娘好像是雅鱼。”
“谁?”姜宁玉怀疑自己听错了,雅鱼不是陆绪那个被流放后失踪的小未婚妻吗?
陆绪没答,松开姜宁玉的手臂,朝着那个方向追了过去。
姜宁玉只好也跟上去。
街道上人影攒动,走路时都要避着人挑路走,更何况是追人,陆绪一路撞了不少人,最后终于停在一个安静的路口,垂下头,神色隐在阴影中。
“你觉得撞我的那个少女撞的姑娘是雅鱼?”姜宁玉问道。
陆绪不作答,算是默认。
姜宁玉继续问:“你怎么知道那个姑娘是雅鱼,你最后见雅鱼是她十三四岁,都如今应该二十来岁有余,你凭一张侧脸怎么认出来?”
陆绪沉默地摇了摇头。
恰在此时,天上又落起了雪,姜宁玉拽着陆绪躲到一户人家的檐下,道:“方才在集市上人太多,你或许是看花眼了。”
“我没有看错,那一定是雅鱼,”陆绪嗓音沙哑,竟带了些悲戚之意:“过去这许多年,我在心里不停地尝试勾勒雅鱼长大后的模样,怎么想都觉得不对,直到适才在集市上看到的那姑娘,她是雅鱼长大后该有的模样,宁玉,我方才看见雅鱼了。”
姜宁玉幼时没见过江雅鱼几面,不能帮助陆绪确定方才那姑娘是不是雅鱼,安抚道:“你先别急,如果你方才见到的真的是雅鱼,那就是说雅鱼如今在京都城内,找起来并不难。”
陆绪点头。
雪越落越大,地上很快积了层薄雪,街道上不少摊贩收拾摊位准备回家,喧闹声跟着渐渐低了下来。
“今日不早了,阿绪你先回府去,等明日再安排找雅鱼的事情,你先安心,既然是在京都城,就不怕找不到人。”
陆绪轻声道:“好。”
姜宁玉回到公主府时已经是亥时末,盥漱后入寝,她躺在榻上,四周静的厉害,甚至能听见雪落的声响。
她久久没能入眠,今日的事实在太巧——陆绪拿到的私运镐铁的事有朝廷的文书,那镐铁好巧不巧是从陆元州驻军多年的凉州而来,从军械司旧府衙离开,他们不过随便走在市集上却遇到疑似消失多年的江雅鱼。
“公主,奴婢为您点些安神香吧。”守夜芸娘听见姜宁玉不停歇的翻身声响后道。
姜宁玉轻声应了。
芸娘拿着盏灯望香炉中换上安神香,淡香很快蔓延到姜宁玉的鼻尖,她嗅着这股香气,没过多久便睡了过去。
大抵是这日发生的事情太过巧合,姜宁玉睡的并不安稳,断断续续地做梦,她梦见前世陆元州带兵入宫之时,夜半她被短兵相接的响声惊醒,梦到狱牢中的陆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满身颓废死气。
她又梦到今生,梦到陆元州从凉州给他带来的墨玉,梦到陆绪打趣她霸道,又梦到陆元州初入京那日夜里受皇帝宴请。
“元州,你这一路从西北至京,见我大燕风光如何?”元熙帝这样问。
黑暗中,姜宁玉猛然睁开眼,直挺挺地坐起身,大口地喘着气。
外间守夜的芸娘惊醒,摸着黑过来轻轻环抱住姜宁玉:“公主又梦魇了?”
姜宁玉不言,她呆愣愣地坐着,终于想明白了宫宴时她为何听着元熙帝问陆元州的这句话觉得稀奇。
元熙帝不是在陆元州从西北至京的沿途风光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