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真言从恶梦中醒来,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支撑着躯体的床铺是柔软的,眼前是看不见任何东西的。
大概迷蒙了五分钟她才完全清醒,把眼罩推了上去。
拉得严严实实的纯黑色窗帘把晨光挡住了大半,这个租来的小房间就像广阔天地里一个不起眼的小盒子,把她妥善地装在正中央,最好永远不会有人来打扰。
曾经感觉多么难熬的日子实际上也都过去了。除了梦境,她很少回想起以前的事情。若是还能有什么办法可以不再做梦,她愿意付出不小的代价。
裴真言随意地拉着枕巾把眼角的潮湿擦掉,再把旁边的手机按亮。
现在是4月1日早上六点零一分,离预定的起床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她不想再睡,关掉了闹钟,准备在网上冲浪的同时赖会儿床。
推送的新闻内容一个比一个膈应人,光看到标题就够难受大半天的。她皱着眉点进去翻阅了几条,心脏好像压了一块巨石。
“裴真言同学,看到后请尽快回复。”
邮箱的最新收信显示了开头一行的几个字。
挺奇怪的,会是什么事呢?她还没见过这样措辞的信息。
她一目十行地读完,沉默了许久。
放下手机后,裴真言走到窗前刷地拉开了帘子。楼下繁茂的绿化带在瓢泼大雨中显出一种格外朦胧的色彩,看上去十分陌生且具有吸引力,更像是电视屏幕里才会出现的秀丽景观。
她看得有些出神。
裴真言现在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心理咨询师,按照原计划,5月下旬她就可以参加考试了。
她当年的高考分数很平庸,就算斟酌再三,也只选得出几个双非的工科占优势的学校。
她想当然地以为大学的理工科与高中阶段的风格差不多,自己既然对理科感兴趣,那么选择一个工科专业是再合理不过的。可是读了几年下来,她一点兴致都没有,一想到未来几十年都要与不怎么喜欢的机械产业打交道,人生好像也没有多大的必要再持续了。
大二的某一天,在机缘巧合之下,她从一本书里了解到心理学,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学完专业课后就会抽时间自学,预备着以后考证转行过去。
现在想来,不过是又一个因为盲目而蒙头掉进去的陷阱。
如今许多大学都会定期对学生发放心理问卷。前几年所测的大多是些不痛不痒的东西,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应该选哪一项”。但今年的这份就算同样掺杂了不少其他领域的元素进去,譬如“喜欢什么颜色”这种内容,里面还包含着大量来自MMPI测试的题目,即明尼苏达州多相人格测试。
如此权威的测试她自然很熟悉,就像在装着白开水的玻璃水壶的底部放了几颗硕大的青葡萄,虽然不是第一秒钟就能发现,但除非她把两只眼球给扔掉,不然怎么也无法做到看不见它们。
裴真言当时本来还有些许感慨,学校对待学生心理的态度终于端正起来了。可是现在这样的结果要她怎么面对呢?
很多项目都超出标准值一大截,除此之外是三个擦线过的合格。完全处在安全区的项目只有两项。
这不是她第一次测MMPI。刚开始接触心理学的时候,裴真言就做过几遍,所得数值比较触目惊心,甚至可以说是不堪入目。对专业知识进行系统的学习过后,她再也没有测过,而是常常志愿为朋友们的测试结果做分析。
她以为离家久了,所有问题就会慢慢消失,明明心情已经好多了不是吗?不然还要她怎么样?
裴真言没有立马顺服。
接下来的半天里,她不仅测了三次MMPI,还测了SCL-90症状自评量表,HAMD(汉密顿抑郁量表)等等。即便做题的时候已经预感到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她并没有改变自己的选择。相应地,数据也没有凭空发生巨大的波动。
她的努力的所有价值不过是为这些经典量表们的重测信度进行了证明。再硬要找出有什么用处的话,复本信度也能勉强算上吧。
第二天,她又前往三甲医院做了比较全面的身体检查,以防未知的器质性病变影响了心理状态。医院里人潮涌动,走廊与大厅里几乎塞满了人。
路过稍微松泛些的科室后,她又不得不挤进摩肩接踵的精神科的等待区域。
在这里留下就诊记录一定不利于以后的就业,但她就是想去。她还有一点缥缈的希望,哪怕是得了疑难杂症,努力治一下也没什么。裴真言在医院大楼内跑上跑下,直到黄昏时分才坐下来。
可是在所有报告都拿到手之后,希望成为了绝望。
或许对于从事其他行业的职工来说,有一点心理问题不一定是大事,不必做到百分百地爱岗敬业,正常发挥,成绩过得去就行。可她是将要为别人做心理咨询的人,如果自己都有病,还能保证对别人负得起责任吗?难道她要先看病,再去做医生?谁会需要这样的医生?
这是一个愚人节的黑色笑话吗?还是一颗终于踩到的地雷?
十数年来费尽辛苦,一铲一铲覆盖在表面的泥沙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洗刷干净,她再也无法闭着眼将断壁残垣当作一片真正的沃土。
裴真言在私下又刻意规避了那些会导致数值升高的问题,的确答出了合理的结果。
但这只能再次证明她真的心理不健康,而且是很不健康——要改掉那么多回答才归于正常水平内。
她接受不了谎言带来的机遇。
且不说在以后的职业生涯中她的问题会不会暴露出来,如果她无意间甚至是有意识地误导了患者,向对方传递了自己的非正常情绪,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那该怎么办?
裴真言其实没有感到特别意外,原生家庭放在任何心理学流派之中都会被视为儿童成长最重要的影响因素之一,她不是不知道。
只是不甘心而已。
有意无意之间,她已经放弃了很多。一些朋友,几个有可能发展为恋人的异性,各种需要些人际关系才能争取而来的机会。她有什么错?她从来没有亏欠过任何人,却一次次失去生命中那些无比珍贵的事物,走到今天几乎孑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