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她并非演员,没有说掉眼泪就掉眼泪的本事。方才是见情况不对——方之茂不知怎么变得死犟,而秦令雪别说是想打人,分明根本就是起了杀意!虽说是她的朋友,可显然方之茂还是不如陆昭昭了解自家师尊,因而方才她真实明白:
如果方之茂再说下去,秦令雪可能会杀了他。
方之茂很聪明,陆昭昭也很聪明,脑筋一转就知道他的心思。可方之茂没能够理解到的一点是,他的想法是针对正常师尊而言——一个正常的师尊,无论再爱护自家徒弟,也会有理智的。
但秦令雪没有,秦令雪他——
是天衍宗上下公认的疯子啊。
深知情况有多危急,陆昭昭也是没了办法。只能悄悄用力掐自己——提前确认过痛觉开满——直至痛得掉下眼泪。这才把方之茂成功轰走。
但显然……这点小动作,没被敏锐的秦令雪忽视。
可认也是不能认的。她只好睁着一双朦胧泪眼,眼巴巴地看着他,假装一只无辜的修狗。而秦令雪一声轻叹,拉起她的手,撩起袖子,不出意外地看到一片渗血红痕。
……她对自己倒也真狠得下心。
“无论如何,你不该伤害自己。”
他说,放下袖子,只还牵着她的手:
“走吧,回你房间,我给你上药。”
————
月至中天,秦令雪睡不着。
虽说渡劫期大能本就不必睡眠,他却连小憩的念头也没有,反而颇为心烦意乱。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倒是挺好,在里间已经呼呼睡着了,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不过也能理解,方才回来后她又缠着他好一通撒娇念叨,非缠得他答应绝不对方之茂出手,这才肯好好睡觉。
情绪大起大落十分消耗心神,小姑娘睡得很快,甚至没赶他出去。秦令雪也就在外间小榻上和衣而卧,怔怔凝望木制的天花板。
……昭昭。
陆昭昭的感觉并无错漏,在那一刹那,秦令雪的确对方之茂起了杀心。少年到底太稚嫩,或者说——他不会明白,一个几乎失去所有、醉生梦死一千年的剑修能够有多么的偏执,他或许以为那些话能够彰显他的勇气和决心,秦令雪却只嫌他聒噪。
只要一息尚存,就会恋慕他的小徒弟么?那只要杀了他,这烦人的蚊蚋总不会再出现了吧?
若非陆昭昭哭得及时,即使是秦令雪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出手。若是会,那也不奇怪,他杀过的人太多,多一个无足轻重,不会让他内心产生任何波澜。
可如果不会,也不奇怪。不是因方之茂是天衍宗弟子、器峰峰主之子,而是因为秦令雪不想陆昭昭恨他。
方之茂并不重要,可他是陆昭昭的朋友,而秦令雪……无论如何,也不想看到自家小姑娘悲痛的模样、憎恨的眼神。
所以如今回想,他竟还有一点感谢。感谢陆昭昭反应及时,否则他若是怒气上头,恐怕才真是很难收场;可他面上平静,怒火却在心底烧灼,非但未曾平息,更灼烧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直至现在,他仍很想让方之茂去死。
那是他的徒弟。
他捡到的,他养大的,从那么小那么小一点点,在他眼下长成了如此活泼明艳的模样。是他在黑夜里踽踽独行一千年才遇到的光,引领他重拾人性,指引他重回人间。
陆昭昭对于秦令雪的意义,绝非普普通通的“徒弟”二字可以阐明。在秦令雪的一生里,前半生的顺风顺水,都摧折于一场太残酷的战争;这场战争其实没有摧毁他,他也不会被摧毁,但的确让他脱离了正常世界的轨道,眼前的一切都蒙上灰暗雾气。
秦令雪自认不是温影承,不会被困在过往的痛苦里。可他也的确没有办法如从前一样意气风发、阔步向前。他的剑断了,哪怕心仍在,举目环顾也只是一片空茫。
拔剑四顾心茫然。
因而他觉得无趣、无意义、沉浸在酒醉的梦呓里。一百年,两百年……一千年。一千年啊,可以很快,一眨眼就过去了;可也可以非常、非常的慢,像一锅小火慢炖的汤,将世间一切都一同煮烂成肉糜。
秦令雪就在这灰暗的、混沌的一切里沉浮。他的剑心依旧澄澈,却不知不觉被蒙上浮尘,他自己没有察觉,但有一双小小的手把这颗心捧起,一点一点,把上面落了一千年的风雪擦尽。
他第一次当了师父。
他第一次照顾一个小孩。
他第一次对一个生命负有责任。
也第一次有一个小孩,以全部的爱和勇气,毫无保留地接纳了他。
太多……太多的第一次,在秦令雪过往的人生中未曾体会。在那个最合适的时间,最合适的地点,出现的一个最合适的她,就那么跌跌撞撞地,落在了他的心间。
他的小徒弟啊。
世间仅有,独一无二。就算找遍天上地下,都再没有第二个陆昭昭了。短短的几年,就叫这小小人儿烙在了他心尖尖上,竟是无论如何也舍不掉、抹不去。
秦令雪也绝没有割舍她的打算。总归他已经这么这么强了,修仙界少有去不得的地方,做不得的事,护个小姑娘还是简简单单。无论多久,无论如何,他会陪伴她,到他从未想过有多久远的未来。
可是……
他想着,就忍不住要皱起眉头:
可是,她怎么就会长大呢?
仿佛在他眼中,昨天的她还是那么一小点点,夹在胳膊肘就能拎着到处跑。小小的一个小姑娘,掂起来不会比一坛酒更重,扎两个小辫儿,一个不高兴就要噔噔给他衣服上踩俩小脚印儿。
怎么今天就长大了,成人了,变成很娇俏的少女,要与人谈情说爱……
会有另一个少年站在她身边,拥抱她,亲吻她,与她许下共度一生的誓约。而他呢?他——秦令雪呢?
只能够在一旁看着,任由心如刀割,却动弹不得。
怎会如此呢?
怎么就会如此呢?
温影承曾经的告诫,此刻竟历历在目。他说他们师徒或会因情爱反目,当时他嗤之以鼻……可如今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