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漂亮的发髻,竹簪斜斜插过,几根短发垂在两边,再勾到耳后。
霍延章看了又看,抽掉发簪。
“哎……”谢云华忙抬手,被霍延章按下去,照着谢云华方才的动作,一点一点理好,再簪发,将碎发挽到耳根,前前后后打量一番,终于满意了。
“今日查抄姚氏商铺,你随我一道去。”
这不是商量的语气,是应不应都得应。
“川尧,去成衣铺买件大氅。”
从丝绸庄、茶叶铺、珠宝斋、香料铺、医馆,再到勾栏院,霍延章坐镇,谢云华盘账,直到宵禁后一行还在查,无疑封箱抬走,存疑之处问大掌柜,掌柜不明白问掌事,掌事不明白问跑腿的人,若跑腿的人还是不明白,只好记下这处拿去大理寺问他们东家姚千行了。
次日辰时,一行方从勾栏院出来。禁卫军换了一批,向霍延章报到,霍延章与谢云华在街边小摊用早饭。
谢云华吃不下,只要了一碗热水。
饭毕,一行奔向钱庄。
早有人守在此处,将掌柜、伙计押来听审。
霍延章问讯,谢云华在账房,账房先生陪在一边,谢云华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钱庄涉及数目庞大,谢云华一人看不过来,让人回禀霍延章,霍延章调来太学的学生,耗费一天一夜方理清。趁着势头又去了姚氏赌坊,抄没大量钱资。
到了众人精疲力尽,霍延章只跟太学生说了一句话:“眼见的种种尔等合该烂在肚子里,若往后奔了仕途,莫忘了今日的愤怒。”
无人时霍延章揽着谢云华的肩靠在假山旁,谢云华回想看到的种种,始终觉得冷。
朝堂上一半的官员都跟姚氏的生意有关,参与开赌坊的、欠下赌资的、以利换利的、放贷的、欠贷的、共谋皮.肉生意的、养外室的、淫夫奸妇的、□□的、掠嫂弑兄的,应有尽有。
一件官袍穿出了两个人,一个清正廉洁大老爷,一个禽欲兽心鬼魑魅。
她还是太浅薄了,总看不开复杂人心。
“好几日没合眼,累了就靠过来。”
谢云华摇摇头,“王爷还不是白天连着夜忙,应是更辛苦。”
“看在我这么辛苦的份上借我个肩膀吧。”
说着靠在谢云华肩头,谢云华看过去,他已经闭上了眼。
“王爷。”
“不必多说,该杀的我绝不手软。”
“我是想说你去床上躺着会舒服些。”
“就这样歇一会儿吧,云华,我累了。”
霍延章就这样背靠着假山,头歪在谢云华肩,不多时已有匀长的呼吸,瞧来是真的睡了。
霍延章褪下凌厉,面上浮了一层柔光。眉眼不再带着戾气,那些带刺的情绪悉数收尽,连被风拂动的绒毛都散发着无辜的气息。
谢云华想了想伸手挡住他眼前的光,这让她看到了还是盲眼时候的霍延章。
常年用一根丝带遮着眼,却能清楚地辨别方向,行动与常人无异。但在京里他会装作狂躁,时而莫名愤怒,表达自己的无能。
她记得光圣十三年,霍延章的封地雍州因上游百姓盗决河堤淹了大半,京里派宣抚使慰问,宋学士让她跟着去看,看完还要告诉他这一路到底看到了什么。
那不是她第一次见霍延章,却是她第一次在帝京之外见到霍延章。
那时他们还有婚约在身,但很少交谈,多数时他在府里指挥属员,她在城里四处奔走,偶尔还往更远的城外,一待两三天不回。
一日山体陷落,塌了半个村庄,她和主人家三口一道埋在地下。那时她正给一名老者包扎伤口,只听到动静,不待反应眼前一黑。
她唤了很多声,老者都没有回答,妇人也没有回答,只有小童啜泣着,道娘亲身上流了好多血。
伸手不见五指,动一动便有东西塌下来,再不敢乱动。
第一日她还劝小童,说有人来救,要他挺住,仔细摸一下哪里有水渗出来,用袖子沾一沾存着。
第二日小童也不哭了,反而劝她。她拿着石头敲击,希望引起过路人的注意。
第三日两人鲜少交流,她总是过一会儿问一声在不在,小童答在她便安心,若不答她就一直问。后来没了回应,她拼了命地掀头顶的横梁,可她力气实在太小了。
这是她经历的最黑暗的一夜,她不想死,不想让任何人死,于是费劲地拿着石块在身上划下一道道伤保持清醒,最后还是睡了过去。
不知多久,她感到有光照在自己身上,那是一个雨夜,有人小心翼翼接起黑幕的一角,将她从地狱里抱出来,分明是一个瞎子,为何做神佛模样?
她问其他人呢?老人、妇人、小童呢?
他不答,她心知肚明,偏偏要去看,血肉横飞,肢体破碎,童子满嘴鲜血,死不瞑目。
后来他回去告诉宋学士,她看到了人。
宋学士问她什么人,她说布衣白丁、贩夫走卒、妇孺老叟、豪商富贾、农奴雉妓……
宋学士问他们都在干什么。她说颠沛流离,死无其所。
宋学士说,好,日后不必再读四书五经了。
谢云华后脑勺抵着假山,雪光映着日光白花花一片。
忽而霍延章呼吸急促,她侧耳,听见他的呢喃:“贺月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