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平留城三十里的官道旁有一座茶摊,茶摊不大,只几张桌子几条板凳,斑驳裂痕表明它历经风霜,看起来比店家年岁还要长许多。
歇脚的往来客往上面一坐踏实又放松,喝一喝茶,诉一诉路上的风尘,茶客们口音各不相同,交流起来却毫无障碍。
他们谈着今年的这场大雪,又谈大雪带来的利害。一利一害落在各自头上沉甸甸的,不过一说出口似乎又轻了不少。
“州里免税两年,可要多种些地?”
“种,不种吃什么?我们家有读书人,还没给先生束脩呢。”
“读书人?那可了不得了,以后能成大器啊。”
“借你吉言。”
“我们家也要多种两亩地,有余粮拿去卖,给我闺女添嫁妆。”
“好福气。”
“谁说不是呢,这雪下到咱们这算是下对了。”
“京里来了两个好官,不然指不定乱成什么样。那个姓张的老爷可俊俏哩,翁爷,你家闺女正合龄,不去问问他配没配婚?”
“这哪配得上,寒碜我不是?”
“人家南边镇南王府乔氏只配平头百姓,他比乔氏比得上?百姓里多的是好女儿,我看配得很。”
“算啦,闺女不是凤凰不飞枝头,老汉我只盼她平平安安就好。”
哄哄闹闹惹起一阵笑声。
店家斟完一圈茶顺手放桌上,就着空位坐下跟面善的客人攀谈起来,“我看小娘子从那边来,是要进城?”
客端方一笑,“是呢。”
“投亲还是访友?”
“访友。”
“嗐,最近好些人都进城访友了,哭着进哭着出,唉……”
店家看了看小娘子身边的男子,又转过头说:“你夫君穿这么少不怕冻着?早点进城避避风吧。”
客微微一愣,瞧了男子一眼弯起明眸:“正有此意。”
“听说话口音像从北边来的?北边离这儿可远哩。”
“是,我们从青州来的。”
“走来的?”
本来是坐马车,后来马车送给回乡的难民,他们走了一段长路。
客维持着访友的人设,回答店家:“有客商也到中州就捎了我们一程。”
“原来如此。”店家看了看女客身边的男子,好奇地打听起来:“你这郎君好像不喜欢说话啊。”
“他是个哑巴,天生就不会说话。”
店家:“……对不住对不住。”
“不妨事。”谢云华笑眯眯地看着成乙,然后又加了一句,“他也听不见。”
嘶——茶摊里齐齐爆发倒吸的叹声,瞧热闹的眼神愈发热切,恨不能替店家问话。
“啊?那你怎么嫁他了?小娘子长得跟画里走出来似的,怎么也该……”
谢云华凄凄切切地道:“我年少无知爱慕他俊朗的皮囊,糊里糊涂就嫁了。”
成乙捏拳。
成乙冷漠地望着谢云华,谢云华兴致勃勃添油加醋:“可怜我一个人还要伺候他家二十几口,日哭到夜,夜哭到明,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二十几口不少嘞,家里不是做官就是有薄产吧?”有人追问。
“那倒没有,二十几口都是他纳的妾,花妾的嫁妆养家。”
众人看成乙的眼光由震惊变为鄙夷,鄙夷之下又带着羡慕,更多的是为谢云华惋惜。
叹来叹去把风都叹起,催得马蹄急切,声声落进耳畔,一阵嘶鸣后收在凉棚外。
谢云华偏过头,玄青的影子翻身下马,揽住缰绳肆意扬眉,隐约可见压在眉梢的那捧虞美人灼得阴霾天都亮起来。
谢云华放下五个铜板起身,成乙同步往外,出凉棚四五步店家大声喊:“小娘子,你相公帽子没拿。”
她回去接过又道了谢,发觉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幽深几分,空气凝了一凝,幽深视线灼热起来,似要将她拆骨入腹。
“你不高兴我这就回去。”
谢云华长眉一扫轻淡如水,一如过去数月日日夜夜念想中的模样,只是柔和地笑着,不掺杂任何失态的情绪。
霍延章抑住向她伸手的冲动,薄唇勾起揶揄的笑:“谁是你相公?”
谢云华掉头就走,霍延章扯住袖子拽回紧握不放,中间不留一丝缝隙。
“成乙,你骑马回城。”
霍延章吩咐完,顺手将谢云华手里的帽子交给他,然后带着谢云华走上平整的小路。
走出视线外茶客收回脖子笃定:“那哑巴相公典妻了。”
霍延章要是听了这话五脏六腑该烧熟了,幸好已经走出茶客视线外了,此时天无风,热闹的话吹不过去。
谢云华无奈至极,挣又挣不开,疼也疼得很,这样走路谁都不舒服,何苦来哉。
她缓缓收住脚步,霍延章也没多往外迈出一步,低下头从发顶一路望下去,眉眼、鼻梁、朱唇、下颚,再到脖颈、咽喉、手腕,最后回到面容上深深凝望着。
“谢云华,我来见你了。”
簌簌叶和着潺潺溪流宛转悠扬,山头雪轻悄融解,露出棱角分明的峰线。
霍延章揽住谢云华的手微微用力,拉回她游移的视线,谢云华睫毛扇动,眼睑低垂,不冷不淡地应着话,“灾情可解了?你来这里莫误了正事。”
“数月未见,你要跟我说的只是这些?”
霍延章抬手抚上谢云华的眉眼,指腹流连在眉心眼角,动作轻柔缱绻,仿佛他们曾经分开许久许久,需要仔细地看仔细地赏才能把这些时日缺失的情节补回来。
谢云华感到有些痒,腾出手握住霍延章的指尖止住他的动作,微抬起头平静地道:“何总管、乔郡主带话来要你早日回京。”
“你都不问问我过得好不好。”霍延章欺身而下,鼻息喷在谢云华的脸上,他想看看谢云华到底有心无心。
谢云华觉得太近了偏过头错开些距离,声线一贯从容:“王爷信件上写一切安好,我想应是过得好的。”
“那是骗你的,